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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未读懂的文字 长昼只添鹦鹉愁

 天津的刘立福老先生正说评书《阿宝》,余也借一脉东风发三五妄议。原文并无明场的粉香脂艳、玉盏金钗、闺阁情致、旖旎风光,倒是有几分血腥和变态。不信看孙子楚去枝指时那一斧,与《霸王别姬》中的小豆子何其相似?而且小豆子到底是懵懂幼童,被迫断指,与“孙痴”的自觉为之又不可相提并论了。

  “痴”也有“痴”的好处,孙子楚见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有人故意骗他来,让歌妓逗弄他,他就“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孙子楚能留下这样的声名,不是一次两次如此,可见当时文士聚会召歌妓相陪是常有之事,但他并不因此自安。今人行随波逐流之事,也往往托辞“别人都这样”,却不问所行之事是非明暗,不如“孙子”多矣。  或道孙子楚正如唐僧,闪闪躲躲,是心志不坚之故。但知己弱点,谨为藏避,正是明智善举。风月场中鱼龙混杂,内外纠葛,原是取乱之道,何况孙子楚本来有妻,人性一事,能不考验还是不考验为好。又按如今流行的思路,或道孙子楚虽有结发之妻,却不爱女色,也未可知。倘若他丧妻后真以贫贱孤独终老,此事确实不易分析,但无美人不足以彰名士,所以有一个孙子楚,就必有一个阿宝。

  阿宝之美亦无详文,但“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是其娇贵,“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是其迷人,此外不过“绝色”“娟丽无双”等一二语。但看她对孙子楚“去其枝指”的要求,可以想见平素的骄狂任性。这等骄狂任性并无恶意,甚至也称不上无情。女子生于尘世,原该高高在上,言笑不以众生为意。至于练达人情、洞明世故者,虽亦有可爱可取之处,但无非时运所迫,就算不得出自天成了。

  于是孙子楚一逢阿宝而魂魄随去,再逢而身化鹦哥,于他是至情至性的结果,于阿宝则是美如天人的烘托。人以解语花比美人,此处解语的偏是狂士化成的鹦鹉。有评书家不愿说阿宝之美,似嫌此爱近于色欲,殊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世男女对面交往,尚且“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当初男女有别,相互不识,说取中对方的人品乃是空话一句。阿宝父家“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而孙子楚只爱其美,不念其他,已算是一点纯情。古诗里说“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那位“故夫”简直只欠活埋:既换得“颜色类相似”,又是“新人”,还要考究对方的女工,“织缣日一匹”尚不知足,岂不是太苛刻了么?孙子楚从来无此等旁骛之心,无论财富、能力还是其他——爱美就只是爱美,有何不可?


  细想故事中的情节,却比哪一篇都要狎昵。孙子楚魂魄与阿宝“坐卧依之,夜辄与狎”,化为鹦鹉后又“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是只见于西方诗人想象中的爱恋与亲近。精诚所至,到底感动美人,亦称不上是怎样相知,不过见对方情重,心扉为开而已,比邵九娘、细柳等女子艰难的自择,清净而且现成多了。当年婚姻不过如此,而今世又何尝不是?使尽心机、费尽思恋的女子,未必比从命来得幸福;而千挑万选、心神不定的男子,到底难免“新人不如故”之叹,反不如一根筋认准了,“寤寐求之”,生死与之的,到底皆大欢喜。女心难动,动转就是一生一世,这才是好女子,如《天龙八部》的王语嫣,又如这阿宝。

  阿宝嫁后,“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是能为也是本份。孙子楚一病而卒,阿宝痛哭,竟至于失明、绝食和自尽。当初见他自断枝指而犹自戏谑,是少女心性;如今从夫于地下,却是人妇的节义。如此也算是为痴所感、夫妻皆痴了。冥王送二人重生倒不在话下,孙子楚抡魁举进士一笔最堪深思。众人原为“玩弄”,“共拟隐僻之题七”说是“关节”,令他作文。孰不知笑人痴者最痴,竟使孙子楚得就功名,岂不空自嗟叹?异史氏所评及“集痴类十”等语最妙,堪为今人鉴也。

  素衣轩主说:“尝见‘有好都能累此生’一句,余对以‘无痴不可成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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