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一座购物中心的四楼有一家“日式”面包店,选在这里会见东南亚最后一位大独裁者,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给一位马来西亚朋友发信息,告诉他我要在这里与现年91岁的马哈蒂尔•穆罕默德医生(Dr Mahathir Mohamad)共进午餐——马哈蒂尔曾以总理身份在马来西亚实行专制22年之久,即使早已离任,仍醉心于干预政治。疑团立即就解开了:“哈哈哈,这家餐馆是他的!”显然,这只是这位现在仍喜欢被称为“远见之父”的前总理名下连锁餐厅的其中一间而已。
中午12点30分整,马哈蒂尔准时从附近一部扶梯上来,身边簇拥着几位便衣警卫,照例身穿那套殖民地时期的灰色“丛林夹克衫”和配套裤子。他的到来在逛商场的人群中引发了一阵骚动。一位女士甚至走进店内求合影自拍。只有附近桌子一对正在使用电脑的男女没有表现出兴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马来西亚的国安特工。我后来问马哈蒂尔,他暗示他们有可能就是。
“我去哪儿都被尾随,现在都习以为常了,”马哈蒂尔说道。他称自己经常受到出自马来西亚现任总理纳吉布•拉扎克(Najib Razak)授意的骚扰。马哈蒂尔曾帮助后者于2009年上台,但如今却孜孜不倦地希望将他拉下马。
执政20多年间,马哈蒂尔就像一位亚洲巨人纵横世界舞台,就世界大事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并提出一套“亚洲价值观”理论——该理论强调权威以及集体利益要高于“西方”的个人权利概念。当他2003年下台时,马来西亚被视为其他新兴市场的楷模,在20世纪90年代末那场亚洲金融危机中的表现要远远好于其他多数“小虎”经济体。
和他同时代的菲律宾的马科斯(Marcos)和印尼的苏哈托(Suharto)都被人民起义推翻了,而马哈蒂尔做到了将马来西亚转交到他指定的继任者手里。他的支持者喜欢强调他赢得的五场大选,每场都赢得了近三分之二的多数选票,并拿来与当今的民主现状进行对比。但马哈蒂尔本人也迫害过反对党和异见分子,而且时至今日,很多人相信他就是无法放权。
尽管发誓要安静退休,退出政坛,但在推翻他亲手挑选的继任者阿卜杜拉•巴达维(Abdullah Badawi)、以纳吉布取而代之的过程中,马哈蒂尔仍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纳吉布因涉嫌腐败身陷全球调查旋涡,卷入从马来西亚主权投资基金一马发展有限公司(1MDB)贪污数十亿美元的丑闻——该基金是纳吉布亲自设立的。马哈蒂尔再一次冲在了批评的最前线,甚至成立了自己的政党,以期在明年8月之前举行的议会选举中推翻纳吉布。
“如果连总理都腐败,那么可以确定这个国家只剩下腐败了,”他的声音温和,略带颤音。“我们曾经是发展中国家实现增长的典范,备受推崇,如今却成了全球十大腐败国家之一——如此巨变就发生在纳吉布任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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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面包店后面的位置坐下,周围一圈空桌子把我们隔离起来。侍者怯生生地走过来,显然对我的同伴充满敬畏。他问我们想点些什么,我转向店主请求推荐。“我尝过这里的大多数东西,”马哈蒂尔的话听起来不太可信。“我来个鸡肉玉米饼。”鉴于这是在马来西亚,我点了牛肉和鸡肉沙爹串。我们都点了水——马哈蒂尔点的是温水,我的是冰水。
马哈蒂尔曾受训成为一名医师,在数次涉足政界而未果后,马哈蒂尔终于凭借他的马来族民族主义纲领,在执政党内部迅速一路蹿升。他1981年出任总理,公然施行威权统治,手段越来越专制。他削弱法院和苏丹的权力,压制新闻自由,打击政敌,因此饱受指摘。上世纪90年代末,他把自己的副手安瓦尔•易卜拉欣(Anwar Ibrahim)以鸡奸罪送入监狱——许多人认为罪名是捏造的,只是为了诋毁对手。
但在我们午餐的大部分时间里,马哈蒂尔看起来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而非什么上年纪的独裁者。他不时低声轻笑,让人忘记他那些常常骇人的观点。但在我当面抛出他的政治遗产问题后,气氛变得有一点紧张。难道不正是他自己搞的权力集中和政治个人化,才让纳吉布有机会像他说的那样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的吗?
“别拿我和纳吉布比,”他的言辞间依稀可见他著名的火爆脾气。“我当时可是容许很多行为的——人们甚至可以在党内挑战我。纳吉布把这些人都赶走了。有谁敢不同意他,他就赶走谁。”
我开始指出他自己当初就是这样做的,但他无视我的话。“况且我不贪污。我乐于靠薪水生活。我的薪水对我足够用了,完全超出所需。”
后来我把这些话复述给曾与马哈蒂尔打过交道的一位外交官和一位西方商人听,二人都哈哈大笑。但他们也都承认,马来西亚现在的腐败比以前严重得多,马哈蒂尔本人尽管有时会被指搞裙带关系和腐败,但他一般对权力的兴趣要大于金钱。
食物端上来后,我问起他长寿的秘诀。“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他再次轻声笑道。“没什么特别的——我从不吸烟,也不喝酒,饮食不过量。”他边说边嚼一小口玉米饼。“总的来说,我比较墨守成规——每周、每天都基本做同样的事:去办公室,见人,写作,阅读,当然还做演讲。”
他还热衷于通过频繁在社交媒体发帖和写博客来针对纳吉布。在他成为全球十大媒体敌人榜的常客后,他对言论自由的态度有所转变吗?
“身为政客,我被取过各种各样的名字。你的敌人、对手可不会称赞你——为了让自己的存在显得合理,他们必须妖魔化我,我也会妖魔化他们,”他说。“自由是有限度的,”他继续说道,这个观点他反复说过。“媒体自由不是绝对的。在马来西亚,我们说得很清楚,如果你开始煽动种族仇恨,那我们就要出手阻止,我们甚至可能关掉你的报纸,因为这些东西只会导致大量骚乱和流血事件。”
讽刺的是,马哈蒂尔的新身份就是异见人士,他不得不与自己曾经压迫过的政党结成同盟。我指出这一点时,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过去的事不重要了;我准备和他们合作,他们也准备好和我合作,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推翻政府,”他说道。
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繁荣发展相比,现在的马来西亚常常被当做“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即经济达到了中等繁荣程度,但很难进一步提高居民生活水平。目前,马来西亚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1万美元出头,水平仅为邻国新加坡的五分之一。
“我卸任时,马来西亚可有望在2020年成为发达国家,发展势头良好。”他这样说是有一定理由的。“当然他们(继任者)完全没能力实现这个目标。”
亚洲一些威权政府所取得的经济成功曾一度在全球范围内被视为除西方资本主义和苏联式社会主义之外的一条有吸引力的替代道路。马哈蒂尔与他的对手——已故的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Lee Kuan Yew)——是世界舞台上这一观点的最有力倡导者。但随着印尼、韩国和台湾等地纷纷进行民主化,在1997年爆发亚洲金融危机之后,“威权亚洲例外论”逐渐失去了吸引力。
如今,马来西亚等国常常被拿来证明威权体制非常适合从农业经济进步到工业经济,但进入讲究创新的高科技经济需要更多自由和对个人权利的保护,包括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对中国具有深意——中国作为日益崛起的超级大国,目前的发展程度仅与马哈蒂尔执政末期马来西亚的发展水平相当。
马哈蒂尔不承认自由与创新之间存在关联——“从中等收入迈向高收入要远比从低收入进入中等收入更容易和可能,”他坚称。看起来,我是无法让他承认自己对马来西亚的现状要负一定责任了,鉴于此,我开始催他吃东西,食物都凉了。他脸上带着怀疑神色吃了半个鸡肉玉米饼,又吃了两三根炸薯条,而我嚼着干巴巴的沙爹条,毫无食欲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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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着谈起了那个让马哈蒂尔成为世界舞台上最具争议人物之一的话题。为了这次会面,我事先读了他1970年所著的《马来人的困境》(The Malay Dilemma)。书中他就像一位业余的优生学家。我想知道他是否想收回当初写的话,例如“没有理由相信理解和同情心是华人的显著特征”,或那些臭名昭著的反犹太言论,包括犹太人的特性和“天生了解金钱”的本事。
我以为他会为近50年前写过的话感到难堪或矢口抵赖,但他没有。“其他民族,你可以批评他们,可以说一些难听的话……而你什么惩罚也没有。为什么犹太人就得受到优待?”他问道。他说自己不在乎被称为反犹太。
马来西亚几乎没有犹太人,而3000万总人口中,约四分之一为华裔。在殖民统治时期,华裔繁荣兴旺,但后来一直受到官方歧视。马哈蒂尔在任内强化了马来原住民(bumiputra,意为土地之子)扶持政策,极其优待穆斯林马来人和住在婆罗洲(Malaysian Borneo)的部落土著——两者加起来约占马来西亚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二。
马哈蒂尔诡异的一点在于,他看起来像是一位讲求机会均等的种族主义者。他又严厉批评了他眼中马来人的懒惰、糟糕的时间管理能力,以及近亲结婚的癖好。
“即使你把合同给了马来人,他也完成不了,最终他还是会找华人,”他说。“华人是非常有活力的民族,尽管不得不遵守土著扶持法案,但马来西亚的华人比菲律宾、印尼或泰国的华人强多了。这表明他们有非凡的适应力,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存。”
尽管马来西亚避免了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东南亚其他各地爆发的反华暴力事件证明了这一点,但马哈蒂尔确信,中国是地区稳定的最大长期威胁。“随着中国的领导层更替,我们看到更雄心勃勃的领导人上台,也许他们喜欢稍显身手,这令人非常不安,”他说道。“他们并未真的攻占别国,但他们已成功在东南亚许多国家,甚至在南亚增强了影响力。”
他还预见,崛起的中国和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之间会发生冲突。“他们不是真的信仰共产主义,也不信奉民主;他们倾向于极权主义,这显然与西方在全世界灌输民主的思想有冲突。”
相比之下,对于激进的伊斯兰极端主义给地区构成的威胁,他不以为然。“我们有证据显示,伊斯兰国(Isis)在这里(东南亚)有一些追随者,但我们认为他们不算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或者做那些事情是因为伊斯兰教——都是政治,”他说道。他将源自中东地区的恐怖活动归咎于西方对中东事务的干预和持续的冲突。
他顺势讲起了他曾大肆宣扬的9/11事件阴谋论。基于与双子塔一名门卫的交谈,以及他提出的官方说法中存在前后不一致之处,马哈蒂尔坚称,那场对纽约和华盛顿的袭击是美国政府——也许是以色列——实施的一次“假旗”行动。他给出他认为最好的证据:阿拉伯人通常太没有组织性了,不可能组织起这种袭击。“据我了解,他们可不是最好的计划者。”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种对话。所以我再次指了指他冷掉的那堆炸薯条,建议他多吃一些。“不,不,我食量不大。我告诉过你,我胃口不大。我吃一点就行,”他礼貌地回答。
商场里聚集了一小群人想合影,大部分人看起来是华裔。我最后一次努力,企图从他口中引出一些反省之言,于是我问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也许,”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怅惘起来。“许多人告诉我不应该下台,所以(又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很后悔,因为我不是很擅长选人,选继任者,或鼓励我的继任者。”
他站起来,说出了最后一个想法。“有许多人指责我是独裁者,各种说法都有,但我想,如果我真做了这么多错事,人们是不会愿意和我合影或握手的。”
他走向他的粉丝,耐心地摆姿势合影。我看着他,惊叹对旧日威权的怀念怎会来得如此迅速。
The Loaf西餐厅
吉隆坡武吉免登购物中心(Jalan Bukit Bintang)
胡椒鸡肉玉米饼 24.50林吉特
沙爹 20.90林吉特
矿泉水 6.20林吉特
合计 51.60林吉特(合9.30英镑)
吉密欧为英国《金融时报》亚洲版主编
插图:詹姆斯•弗格森(James Ferguson)
译者/何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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