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里弄的前世今生,如何与城市诞生、发展的记忆紧密相联?正在从上海地图上悄然消失的里弄街区,其价值仅仅存在于“过去”和“乡愁”之中吗?当拆除与保护的声音互不让步,城市中的里弄当何去何从?
2015年3月7日晚,外滩美术馆二楼座无虚席,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李彦伯在讲座《失忆的城市:关于上海、里弄的非典型阅读》上分享他的见解。李彦伯认为,里弄住宅,塑造了上海的城市风貌,也造就了上海人的市民特征。
李彦伯在3月7日的讲座现场。讲台背景是洛杉矶黑人艺术家马克•布拉德福德创作的绘画《坠落的马》,远看仿佛一张摊开的上海地图,勾勒出城市的河流、边界和街区轮廓——该作品的创作灵感即源自作者造访上海的见闻与感触。
里弄:因时而生的住宅类型
上海里弄住宅的出现与发展,是与租界的演变、人口的迁移同步进行的,其前身便是伴随19世纪50、60年代的难民潮修建起来的木板房屋。
自上海1843年开埠到1850年底,租界渐渐成为由外国人管理、但主要居民为中国人的特殊地区。而随后的小刀会起义(1853年)、太平天国攻打上海县城(1860年-1862年)等事件都客观上推动了大批华人涌入租界。1853年-1855年,上海租界的华人由500人增至2万人以上,1865年公共租界的人口增至9万多人,等到太平天国偃旗息鼓之时,已有超过11万中国人搬进了外国租界。
《上海县城及英法租界图》(约1856-1858年,局部)
大量涌入的人口带来了商机。英国商人相继在今广东路、福州路、河南路一带建造大批成本低廉的木板房屋,出租牟利。1854年7月签署的新《土地章程》更在制度上保证了华洋杂处的合法化,房地产开发式的建造一发不可收拾。1860年,在英、美租界内已有以“里”为名的住宅约8740幢。正是在这一时期,低层高密度的木板里弄房屋急剧发展,其整体排列搬用欧洲联排式住宅的形式,成为上海里弄式街坊的雏形。
然而由于租界内部对房屋建造、交通、卫生等方面都有严格的管理规范,木房屋因其在卫生、安全等方面难以达标而逐渐被取缔。取而代之的是成排以砖、木和水泥为材料的住宅,中间留有通道——这便是早期的石库门里弄。
据资料记载,最早的里弄民居是1872年建造于北京东路的兴仁里,早期的石库门里弄住宅则主要修建在黄浦江以西、西藏路以东、苏州河以南、上海县城以北区域。
境内英租界里弄图(1876年)
城市记忆:里弄住宅的变迁史
租界扩张之处,就是里弄生长的地方。早期里弄的边界是拼图式的,反映了一种自由市场的痕迹。
1907年上海租界规划略图
与租界一墙之隔的上海老县城,受到租界的影响,逐渐出现了石库门里弄。在清政府日渐式微、租界迅速繁荣的双重背景下,里弄住宅在城墙两侧的建设预示着上海城市新格局的到来。
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1913年城墙被拆除,建成民国路。1914年又建成中华路形成环城马路,沟通城厢内外。在马路两旁及内外空地上建造了一些后期石库门里弄,但数量不多,比较分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新式里弄住宅开始扩展至原县城范围内,在城市中心地区周围的静安、卢湾、虹口等地兴起。
1912年上海地图:道路、里弄都在伸展铺开。
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为止,上海的里弄住宅已经遍布了市区大部分地区。它的范围是:北起虹口公园、曹家渡;西经万航渡路、华山路;南沿肇嘉浜路和陆家浜路;东经黄浦江边。城市的界限被重新限定,里弄街区构成了城市最主要的地理特征。
1936年南京路鸟瞰城市面貌,里弄构成城市基底。
里弄的变迁不仅体现在数量和范围上,还体现在建筑型制上。“分割石库门”、“二房东”都是随着里弄生活方式改变、居住需求升级、人口激增、家庭结构变化等产生的现象。
早期石库门如兴仁里,占地约20亩,整里都是三间两厢房二层楼石库门房屋,体现了上海早期住宅建筑的风格。当时城镇中土地价廉,房屋可以建成一进一进的平房建筑,但进入租界后要把生荒的土地开发为可建筑的用地,需投入一定资金,不再可能与城镇一样把房屋平面铺展。最好的办法是把一进一进的平房叠加为二层或三层的楼房民居,并按传统方式接连建造,左右前后有小巷沟通,既节约了土地又遵循了习惯,就形成了城市型的早期石库门里弄民居的总体布局。
早期石库门:兴仁里平面图
然而更加高涨的地价、更大规模的土地开发,都要求在一定面积的土地上最大限度地提高利用率,主要的趋势是单元规模变小、以单开间为主。而在单元内部,常在附屋上部增加一层或二层,用作小卧室,俗称“亭子间”。亭子间屋顶为钢筋混凝土顶板,周围砌筑栏杆墙,作为晒台使用。
1920年以后十年间,新式里弄住宅在后期石库门里弄的基础上应运而生。这种住宅注重于环境幽静,卫生设备齐全,居住面积的布局紧凑。单元规模上有细分,主要有单开间、间半式与双开间几类,这样能更好适应不同人口家庭的使用。每个单元都有卫生设备、取暖设备,一些新式里弄考虑到使用汽车的需求,除在居住单元内设置汽车间外,弄堂宽度也随之加大,方便汽车进出。
建于1929年的静安别墅,是新式里弄中较有代表性的建筑。
城市需要里弄吗?如何“保护”里弄?
1947年,上海约有3840条弄堂。53年后的2000年,弄堂数量减少了30%左右,约为2560条。而它下一次减少30%,只用了13年时间——2013年,上海弄堂数量约为1490条。
这是今天显而易见的场景——在上海的中心城区,里弄街区正在日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式的高层住宅。
城市需要里弄吗?李彦伯从城市功能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
里弄与当下的城市经济运行息息相关,对于一些外来务工人员而言甚至是保障性住房,对于上海这样一个移民城市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拆房赶人的结果,可能把这些人推到城市边缘,增加个人与城市的成本;也可能迫使这些人离开上海,如果这成为集体的选择,就会动摇城市的服务根基。
老一辈上海人对生活区内的“弄堂工厂”、“弄堂学堂”、“弄堂商店”非常熟悉,事实上里弄是具备独立运转能力的城市功能综合体。在设计、建造伊始,里弄并无配套设施的考虑,只是在市场的调节下,随着居民的迁入,附近有小商店应运而生。商业功能从沿街店铺开始,逐渐渗入街区内部,许多商号、娱乐服务场所、报社、会馆都曾以“里”为地址,还出现了一些家庭旅馆、私人诊所等。
弄堂商店
李彦伯认为,里弄是今天仍然活在城市中的历史遗存。单方面强调年代和文化价值,可能遮蔽了它作为生活空间的本色,本末倒置。
卢湾区56号街坊,南邻衡山路-复兴路风貌保护区,2004年《新新里地区控制性详细规划》规定拆旧建新,一年之后成为“田子坊”。
当前的里弄保护有什么问题?李彦伯认为,少数弄堂以“标本”的形式被保存,或以“输血”的方式进行保护,这样狭义的“保护”带来的是狭隘的效果。“‘保护’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作为‘发展’的反义词出现的,像是一种权宜之计。保护的是标本还是社会?发展的是经济还是社会?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李彦伯说,“如果将来要实现土地零增长,就意味着从城市扩张的增长方式中断奶、从增量经济转向存量经济,那么里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们大都在城市的心脏地带。重建可能是一种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或许需要功能重整、效益升级、梳理业态、人口疏导。最终希望达到的目标是‘活的里弄街区’,里弄能够作为一个社会、经济、文化的共同体协调发展。”
参考资料:
李彦伯,《城市历史街区的现代性——上海里弄住宅的发展及其镜鉴》,《住宅科技》,2013年12月20日
沈华,《上海里弄民居》,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3年
高潮,《上海里弄住宅沿革》,吴汉民主编,蒋澄澜,周骏羽,陶人观等副主编:《20世纪上海文史资料文库•第9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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