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大跨上的朝鲜人民军
出租车司机马友峰,在丹东市里拉活,这天下午,他家媳妇儿说,亲戚家有个孩子伤了,得去看看,你去不?
马友峰问,出啥事了?媳妇儿说,在江上跑的,被枪打了,高丽人干的。在本地人口中,“高丽人”要比“朝鲜人”说着顺口。
在江上跑的,这是当地人捻熟的表达方式,那些有门路胆子大的年轻人,被称为“船辽子”,开着四个或者更多个马达的艇子,从鸭绿江的这一边开出去,横穿整个江面,与那边得朝鲜人做买卖。
在当地人看来,这平常不过,易货交易,各取所需,“不算犯法吧。”
受伤的孩子其实已经成人,跟在孙老二手下干活,跑船做买卖。孙老二是丹东人,家里养了很多船,很多伙计,长年做边贸生意。
“孩子”的一条腿被子弹穿透出一个窟窿眼。
不去。马友峰觉得,与其拿半天时间去医院看望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还不如在城里多跑两趟,一来一去,就是百十元钱的差别。眼下生意可不好做了,得抓紧。
他甚至都没有多问细节,这多大的事儿,江面上的人,三天两头干仗,头破血流,满身是伤,有啥好稀罕的。
在丹东市区,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的那起枪击案,不是不关心,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有人在微博客上留言:“丹东江岸的枪声,1里路范围内的人司空见惯,10里路的人莫不关心,100里路外的人议论纷纷,1000里路外的人忧国忧民”。
不过,6月4日这一天晚上,与“孩子”亲密接触的那颗子弹,以及另外几颗,引起的关注度,要不以往任何一次江面上的事故来的强烈。中央台都报道了。外交部秦刚也发言表示抗议了。这事儿真的成了个事儿。
(一)枪声
“孩子”的名字,马友峰怎么也不愿意说,江面上的事,多少有点不光彩。
所以,孩子带着受伤的腿,如同隐士一般,很快隐没于乡村鸭绿江边的一个小村庄里,鲜有人知道,也鲜有人愿意知道。这让外来探访的各路记者感到无奈。
事情发生在浪头,这是个小村镇,距离丹东市区20公里,沿着鸭绿江边的公路,开车一路往南,江水即将入海的那个湾子,就是。
6月4日那天,浪头的夜从江面上升起来之后,“孩子”坐的小船离开岸边,向对岸驶去。
江面上没有光。
船上还有3个人,都是给孙老二干活的,据说其中一个是延吉朝鲜族人,在船上做翻译。
朝鲜那边产铜,缺米和日用品,孙老二觉得这是个商机,与对方做些易货生意。
类似的小额易货贸易,是官方允许的,在鸭绿江下游的浪头、一撮毛、黄金坪等二级口岸,比较繁盛。
当地不愿具名的资深外贸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地方易货小额贸易,通常用边贸船的方式。
边贸船的全称是边境小额贸易运输船舶。在丹东市官方的界定中,边贸船应以中方大台子港(东经124°13’42",北纬39°55’00"向上游1000延长米)和一撮毛临时过货监管点(东经124°17’06",北纬39°56’20"为中心上下游各100米)与朝方腊岛海上贸易通行口岸(东经124°43’00",北纬39°15’30")为中心、半径0.5海里的区域之间,开展边境之间小额贸易水上运输。浪头大约正在此范围内。
有关方面一直在抓紧对边贸船的管理和监督,避免类似交易灰幕的扩展,2010年是丹东规范边贸船舶管理的关键之年,150余艘经过重新登记注册的边贸船舶将步入水运市场。早在3月伊始,丹东海事局就采取多种举措稳步推进边贸船舶监管工作,为4月中旬恢复的中朝水上边境贸易做准备。
但现实情况有时并不能如人愿。6月4日夜里“孩子”们的江上贸易,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秦刚口中,被认为是“涉嫌越境从事边贸活动”。
在6月9日出版的《环球时报》报道中,援引一位知情人的话说,“孩子”们的船是在晚上开到朝鲜新义州附近的,翻译用朝鲜语与对方来人搭话,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才发现对方是朝鲜边防军。而朝鲜士兵没有确认来者身份就开枪了。
“驾船逃回来的人中有2人因伤势过重死亡,1人失踪。一天后,失踪的边民尸体在江中被发现。不过据说这人是拿朝鲜护照长期在中国居住的朝鲜人。”
不过,在当地另一个流传广泛的说法是,“孩子”的船遇上朝鲜边防军,与对方交流时,翻译之间起了冲突,对方遂开枪,第一枪打在翻译身上,一旁的3个中国人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枪响,众人跳船,“孩子”跳船时,腿上挨了一枪,他不敢动弹,闷在水下,躲在朝鲜军的艇子下面,等对方走了,他开始往回游,事发江面“有一里半的路程”,“得亏他水性好,要不也回不来了”。
浪头边防派出所婉拒了《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
很多村民说,被打死的3个人,都已经火化了。政府和对方交涉,赔偿的事情也谈妥了,“一个人陪3000美金”,这样的说法在村子里已经被看做是事实。不过官方至今没有给出正式的确认。
(二)家族
6月12日,丹东开始下雨,不大,但和着小风,吹在身上挺凉。
浪头镇通往江边的那条水泥路边,有一个理发摊子,一边理发一边闲聊,在乡村,剃头挑子总是一个公共议事扯淡的空间,这里能收获各路信息。
对外地人的打探,剃头匠显得有些紧张,不肯多说话,只是含糊其辞的告诉你,顺着这条路往江边走,能看到座大房子,那是孙家老八的。
孙家有兄弟8个,基本都养船跑贸易,这次出事的是孙老二家的船。去年底,孙家老大的一艘船也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他们家最近这一年走了背运,当地人如此议论。而接受此前媒体采访时,当地知情者人也说了相似的话,中朝边界,越界捕捞者或者搞非法贸易的人员被朝方追赶时,有时因为紧张导致翻船淹死。也有时朝方人员上船查没时,中方人员与其发生争执而受伤等。
孙老二1米75左右个头,50多岁,短发干净利落,一头要抽两包烟,红双喜,“很特别的一款”,托朋友从外地买回来。平日,他会开着黑色的摩托车,在镇子上溜达,与人闲聊,脾气很好,善谈,偶尔会到江边看看。
孙老二有个儿子,“宏”字辈,如今的生意大多有儿子打理。
80年代开始 我国进入了经济发展的快速阶段,物质极大丰富,而一江之隔的朝鲜正处在内外交困中,经济陷入瘫痪 基本生活必需品严重缺乏,其中以粮食缺乏最为严重,从而丹东边境就涌现了建国以后最早的中朝民间边境贸易——易货贸易。
易货贸易顾名思义就是以东西换东西,最早易货贸易是建立在双方沿岸百姓的私下交易,朝鲜沿岸百姓由于粮食极度缺乏时常导致饥荒,而一江之隔的丹东百姓却丰衣足食,从此开始有部分沿岸的朝鲜百姓拿他们仅有的资源——废旧金属,来换取所需要的粮食等物资,随着交易范围的扩大易货贸易一时间成为丹东一项相当红火的生意,开始有不少专门从事此行业的人加入使易货贸易越做规模越大成为一个具有相当大潜力的行业。
那时,孙家开始靠着几条小船,做起了江面上的生意。多年下来,慢慢做大,也有了正规的贸易公司。
(三)江村
浪头街市,都是些蒙在灰尘里的平房,夹在一条4米宽的水路两边,再往深处走,在那些密密层层的树丛后,还有些4、5层的楼房,都是几十年前建造的,不少阳台上黑黑的,挂着蜘蛛网和枯树枝。远远看过去,楼顶很像从树冠里长出来的。
天色渐青,从江边开过来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从路边吃烧烤、坐着纳凉聊天的人们脸旁驶过。卡车上的堆满废旧钢材,以及别的什么。
浪头镇位于丹东市振兴区南部,1959年设公社,1983年改镇,由边境经济技术合作区代管,面积33.14平方千米,人口2.79万。辖五一八、浪头2个社区,浪头、顺天、忠杰、文安、北安民、东安民、文斌7个行政村。
这里也是丹东众多二级口岸中的一个,有很多边贸船。
附近的鸭绿江上,有一些岛屿,最近的岛屿,与江边的村庄相当近,岛与中国江岸之间,形成支流,被称为“蚊子沟”,淤积着黑泥,浅浅的江水,抬脚便能过去,被民间称作“一步跨”。类似的一步跨,在这段江面上还有很多地方,比如上游的虎山江段。
蚊子沟旁的岛叫做文安岛,上面有不少朝鲜居民,6月12日,枪击事件后的第8天,隔着铁丝网可以看到,那边得朝鲜居民正在田里忙碌着,一位知情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附近江段,是边贸船交易的活跃区,去年底,孙老大的船就是在这出事的。
这里江边原本是土路,肯洼不平,汽车很难通行,6月4日枪击案后,这里已经整修一新,修出一条3米宽的黄土路,平整的很。路旁还设立了一个岗哨,有管部门会派人在此值守。
在孙老八那幢大房子下,几个替他粉刷房子的工人正在休息,他们也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东家,但提到江面上的那点事儿,都觉得正常不过,哪年不是如此,单单今年出了名?
一个长脸的工人问:“在江面上换点货,上头是啥意见?”
官方许可的,鸭绿江内边贸船,应持有与朝方正常水上贸易协定和持有中方有关主管部门签发的边贸船相关证书、证件,在江海分界线鸭绿江水域内,开展边境之间小额贸易水上运输。
“因为有了这个方式,有些船主为了赚得更多,逃避在他们看来麻烦的登记手续,常会偷偷开船越界去交易。”上述资深边贸人士说。
《环球时报》援引日本共同社的数据称,丹东集中了中朝贸易的70%。中方这边边防和海警人员管理比较严格,这些越界从事非法贸易的人,即使没有被朝方抓到,回到中国这边也要接受行政处罚。
在浪头,还有另外几个家族,做着相似的生意,但当地人普遍认为,孙家做的最大,在乡村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孙家的财富是一个传说。
与孙老八高墙大屋的别墅不同,孙老二家的房子是一排平房,显得很低调,一溜边铺开,都是对开的大铁门,好几扇,但一般只开其中一扇,《中国新闻周刊》寻访至此,院门大开,但并无人影。
一些村民说,好几天没看到孙老二了。
冫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