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东立死于一场斗殴。案发地点是河北省唐山市遵化市地北头镇地北头村村民委员会门口。
混战中,一柄匕首刺入苗东立的右肋。这天是2009年11月28日,距离苗东立大婚的日子,还剩七天。
血案20分钟后,苗东立的父亲苗永安赶到现场。50多岁的他回忆当时的情景:苗东立仰面躺在村委会门口的一根电线杆下,地上洇开一滩殷红的血。
这场斗殴缘于袁海东、陈志东的竞选纠纷。当时,袁海东、陈志东是地北头村村委会主任的两名候选人。死者苗东立为陈志东的支持者;斗殴中的另一名死者韩颖则是为袁海东“站台助选”的。
2010年12月6日,河北省唐山市中级法院在遵化市法院开庭审理此案。袁海东、马卫东、陈志东、王磊、崔学东等22人被诉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等罪名。庭审持续一天,因案情牵涉未成年人,法院未公开开庭,只有少数被害人和被告人家属旁听了开庭。
庭审当天,法院外近百名特警警戒,气氛森严。而血案之后的地北头村,选举陷入停滞,村委会主任至今由政府临时任命的人代理。与选举纷争相伴的阴影,笼罩乡村。
选举血案
“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一片混乱中,袁海东大声吆喝。20多个来自远近乡里的年轻人,手持棒球棍、砍刀、匕首,趋步向前,团团围住苗东立。
这一天是2009年11月28日。12月6日,袁海东在庭审中承认,他亲自打电话召集这些人到场为自己助选示威,“壮壮胆子”。袁海东称,此前的11月17日19时许,他和陈志东曾经在路上相遇,遭对方持砖头砸伤左额部,经鉴定为轻伤。
当地一名村民回忆,当时的场面“可热闹了”。20分钟内,七八辆车陆续开进地北头村,扬起浓烈的灰尘。这些车辆五花八门,有宝马X6,有丰田越野车,也有夏利,甚至还有当地的红色出租车。
袁海东的妻子马卫东在法庭上承认,一开始,他们带着这些人,赶到几户村民家里“看了看”,索要选票。地北头村的3000多村民中,有投票权的将近2400人。此前的2009年11月24日,地北头村村委会主任的初选结束。一名知情人士称,袁海东的票数比另一名候选人陈志东“差了一大截”。
这天,临近上午10时,袁海东、马卫东夫妇带领20多人赶到村委会。这是一座外墙为红瓷砖的三层小楼,位于地北头镇镇中心,距离地北头镇镇政府不足100米。出村委会大门左拐,直行150米左右,便是地北头镇派出所。
当时,一楼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几名上届的村委会委员正在整理委托票。地北头村有将近200张委托票,在外打工的村民通过书面委托书,委托他人行使投票权。现场乱成一团。争抢中,袁海东一方的一个大个子跳上办公桌,一把夺过投票箱。此时,陈志东和他的支持者王磊等人正在隔壁喝茶、抽烟。
王磊在口供中承认,他听到打闹声,看到事情“不对头了”,立刻出门给苗东立打电话,“你赶紧过来!”
苗东立家所在的地北头镇狼山关村距离地北头村约有5公里左右。和王磊一样,苗东立是陈志东的支持者。11月24日,陈志东曾通过苗东立召集了30余人,在村委会门口,大张旗鼓地进行“助选示威”。
在当地,家境富庶的苗家颇有一些声望。作为狼山关村数一数二的“大佬”,苗永安经营着一家机械加工厂、三座矿山,在遵化城里还持有一家酒店的股份。生于1989年的苗东立,是苗永安的二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协助父亲做买卖。
平时村民之间发生纠纷,只要苗永安出面,递根烟,摆桌酒,说上几句“狠话”,一般就能摆平。苗东立显然继承了父亲的能耐,他擅长跟人打交道,每逢乡里发生纠纷、打斗,这个年轻人也热衷出面充当“和事佬”。
和往常一样,苗东立没有拒绝王磊的要求。他甚至大大咧咧地表示:“我能搞定。”袁海东一方的领头者王大力曾是苗永安的“小兄弟”。平时,他和一些小青年一起租住在县城的小旅馆,专门帮人出场造势、打架,一次能赚上几百块钱。
上午10时40分左右,苗东立独自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赶到现场。有人依稀记得,苗东立一下车,就冲着王大力喊道:“我爸是苗永安,我们谈谈!”
但是现场一片混乱,有人听到袁海东 “往死里打”的吆喝。双方打成一团,几分钟后,苗东立倒在血泊之中。袁海东一方的韩颖颈部、胸部等处被刺中多刀,导致呼吸、循环功能障碍而死亡。同时,王磊身受刀伤多处,造成脾、胰腺破裂,经鉴定为重伤。还有多人受轻伤。
竞选纷争
命运是如此急转直下。一年多来,苗永安一直懊悔,那天他没把儿子苗东立“带”在身边。他一直反对儿子介入地北头村的竞选纠纷。有一回,他甚至亲自开车,将赶往地北头村的苗东立“揪”了回来。
地北头村的竞选纠纷由来已久。2009年3月,地北头村原村委会主任王金瑞因涉嫌经济犯罪被检察机关收押。当时,村里的会计举报,王金瑞涉嫌贪污代课教师补助费3万余元。后来,此案不了了之。
和遵化市其他乡镇不同,地北头镇并不是铁矿、金矿的产地,它以水果罐头加工业闻名。据地北头镇镇政府的宣传资料称,该镇年产水果高达26085吨,是遵化市山楂、黄桃的生产基地,水果罐头远销俄罗斯、韩国等地。以地北头村为例,村民的人均年收入可达到1万至2万元。
随着乡村经济的发展,村委会主任的位置越来越变得炙手可热。尽管只是村民自治组织,但村委会延续了各级政府的通病——“一把手”权力很大,常常不受制约。若竞选成功,村委会主任可以通过控制村委会,掌控乡村土地征用、集体资产出售和租赁中的利益分配。同时,村民申请宅基地,五保户、困难户申请补助等,都需经过村委会主任的签字批准。
一名知情人士透露,20多年来,王金瑞一直是地北头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近几年来,袁海东一直试图挑战“传统势力”,和王金瑞竞选村委会主任一职,但屡屡败北。
2009年10月22日,王金瑞因涉案被查而辞去村委会主任职务。袁海东开始着手竞选,他挨家挨户“做工作”,收集到800多名村民的签名,联名向地北头镇镇政府提出书面请愿,要求补选地北头村村委会主任。
一些村民并不放心这名候选人。一个村民表示,袁海东的妻子、两个女儿,甚至父母的户口都迁到了天津,“他当上了村主任,怎么会好好给我们办事儿呢?”
另一名候选人陈志东浮出水面。他和袁海东一样,以加工水果罐头发家、致富,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能干人”。
“金元+大棒”路线,是他们在村委会主任竞选中的惯常方式。据唐山市检察院起诉书称,2009年的竞选中,袁海东、陈志东都以拉拢、许诺、买票等方式为己方助选。“一张选票从100元,升到200元,最后甚至到了500元。”袁海东妻子马卫东在口供里说。
一位长期从事基层选举调研的政府工作人员介绍,两个派系势均力敌,是村委会主任竞选中常见的情况。一旦失去了“绝对的统治势力”,实力相当的两名候选人往往会出现恶性竞争,进而发展至贿选、上访、恶性斗殴等状况。
地北头镇镇政府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也表示,对镇政府下派各村维持选举秩序的工作人员来说,最头痛的就是选举作弊行为。
按照惯例,村委会选举均会设立固定投票箱,箱旁用布帘或者竹席围成秘密投票点。村民可以在选票上圈上心仪的候选人之后,再将选票投入箱内。另一种方式是流动投票箱,由3位至4位村委会委员主持,前往行动不便的村民家中,方便其投票。
但是,秘密投票原则往往难以落实,那些贿选的候选人并非“冤大头”。唱票时,各大派系一般会派人站在监票人身边,盯住选票。按照约定,在贿选中收钱的村民需要在选票上做上相应的记号,有时在票角上涂抹一个小小的蓝墨水点,有时则画上蝌蚪大的阿拉伯数字。通过简单的算术和一些监控渠道,这些候选人往往可以掌握自己付出的金钱代价所收获的选票数量。
地北头村坊间传闻,在斗殴那天,袁海东在汽车后备箱里放了30万元人民币。
而村民们对“买票”的行为也习以为常。“给我钱,我干嘛不要!”一个村民笑笑说。一些村民为了不得罪人,甚至两边的钱都收,不过,投票时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填写选票,“等最后谁当上村长了,就把钱还给他!”
有村民这样解释给当选者退钱的原因:“人家当了‘官’,更不能得罪。”
金钱之外,“大棒政策”也常常被使用。闻名乡邻的地痞、小混混,常常在选举期间出面给候选人“站台助选”。在固定投票箱、流动投票箱旁,常出现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大声吆喝,甚至采取恐吓的方式:“赶紧投XX,不然有你好看的!”
难了之局
对苗家来说,喜事变成了丧事。
苗东立的婚事曾是当地人翘首的“大热闹”。苗永安曾对着乡亲宣布,苗东立的婚事要大办两场,一场在城里的酒店,一场在狼山关村的大院子里,每场都要摆上50桌。
在苗东立死后的第七天,他的未婚妻因悲伤过度,四个月的身孕流产。苗永安走上了“疯狂的复仇之路”。他跑到地北头镇派出所,提出质疑:“从派出所到现场,距离不足200米,可你们一个小时都不出警!”
一名当地的民警声称,每年村委会主任竞选期间,遵化市的乡村常会发生或大或小的斗殴事件,一个派出所往往只有十来名民警,无法有效地控制形势。
一年多的时间里,苗永安自行印发了上万张“通缉令”,张贴在市政府、公安局、刑警大队等政府机关门口,或者高速公路入口、汽车站等交通要塞。被“通缉”的是几名逃亡在外的涉案人员。苗永安声称,他悬赏3万至4万元,征集有价值的线索。
在那场斗殴之后,除袁海东、马卫东、陈志东等主犯被警方迅速控制,不少涉案人员匆匆逃脱。2010年8月7日,苗永安得到线报。他和遵化市公安局六名警察,赶到涉案人员屈保华所在的村庄。在村南一间废弃的选铁厂里,苗永安打着手电筒,亲手擒住了屈保华。
12月6日早晨6时左右,苗永安带领随行30余人在遵化市法院门口张开布告,要求袁海东、马卫东等人“杀人偿命”。苗家作为受害人,还专门委托来自北京盈科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赵荔参与诉讼。
庭审一直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法庭外,唐山市派出60名特警,协助遵化市法院30余名法警,维护秩序。
这场选举斗殴致死案在当地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但也不过只是掀开了当地乡村选举中矛盾重重的一角。
一位前来围观的村民表示,他对“买票”的行为早有耳闻。在遵化市一些盛产铁矿、金矿的乡村,一张选票甚至能卖上四位数的价格。当地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竞选者开着宝马X6,后备箱里是几麻袋钞票。他站在空场中央,村民则握着自己的选票,每当填完一张选票,竞选者便扔给村民几张“老人头”。更夸张的是,每年的选举季节,村委会附近的饭馆生意常常会变得特别好,一天能卖出几十箱啤酒,和几十条香烟。候选人往往会款待从十里八村过来“站台助选”的支持者。
一位长期从事基层选举调研的政府工作人员表示,在江苏、浙江一些曾经贿选泛滥的地区,“金钱+大棒”路线早已过气。候选人发明了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比如向村民分发煤气票、香烟、食用油、汽油等物资,一不会让乡镇政府感觉“尴尬”,二则显示对村民的“公共关怀”。
地北头镇镇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私下表示,农村的贿选情况十分复杂,宗族势力、派系势力错综复杂。在一般情况下,镇政府难以将农村的贿选情况彻查到底。另外,贿选查证需要人证、物证,很难坐实。并且,如果贿选额度较小,一般只能批评、教育了事。
很多人将矛头指向政府的“不作为”。《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确规定,“对以暴力、威胁、欺骗、贿赂、伪造选票、虚报选举票数等不正当手段,妨害村民行使选举权、被选举权,破坏村民委员会选举的行为”,由乡级或者县级政府负责调查处理。
一位分析人士指出,很多地方对村民选举中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往是出自“维稳”考虑,担心触碰矛盾引发上访。而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相对于村民自治中的选举,更为重要的各级人大代表和国家机关领导人员选举缺乏竞争性,整个社会缺乏民主选举的历练和制度环境。
在地北头村选举血案发生当天,即2009年11月28日,地北头镇政府在一份名为《地北头镇关于补选地北头村委会主任工作的情况报告》中称,“鉴于事态严重,该村及时召开了党员、代表会宣布推迟选举。在镇村两级的稳控下,目前该村村民情绪稳定,生活秩序平稳。”
截至目前,在镇政府的安排下,地北头村一直由原来的村委会副主任代行村委会主任职权。有村民并不看好这种“缺乏效力”的临时代理人制度,称“只是传达指示的传声筒”。
在地北头村,下一场选举何时进行,如何进行,一切还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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