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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丽官场现形记

河北省石家庄市和平路3号是一个部队大院,静谧,神秘。大院西边是一排排破旧平房,在一排三号,一处改造过的三居室,曾是上世纪90年代王亚丽与王破盘的住所。如今这里早已无人居住,等待拆除。
  以“造假骗官、冒充他人子女侵占财产”而引发波澜的原共青团石家庄市委副书记王亚丽,4月21日在河北衡水市桃城区法院出庭受审。

王亚丽
  衡水市桃城区检察院起诉书指控,王亚丽勾结他人,伪造工商注册登记资料中的相关文件,伙同他人非法侵占王破盘遗留的价值1亿余元资产,涉嫌职务侵占罪。此外,王亚丽为在办理相关案件中得到关照,自己或指使他人,向时任石家庄市新华区政法委书记王瑞征、新华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赵玉虎,提供人民币共计17万元,涉嫌行贿罪。
  据户籍资料,王亚丽生于1969年9月1日。案发前,这位初中二年级辍学的团干部,仕途一路顺畅。据公开履历,她“29岁”即被任命为团市委副书记,并当选石家庄市“最年轻”的市政协常委,曾先后荣获石家庄市“十佳女杰”和“十佳女乡长”等称号。
  2008年8月,72岁的石家庄市商人王破盘突发心脏病去世,身后留下两家公司及价值上亿元的资产。从王破盘去世当天开始,王亚丽以“亲生”女儿身份,与王破盘的五个子女展开了一场遗产争夺战。
  这场争产大战历时两年多,最终引出王亚丽伪造履历、骗取官职、攫取他人财产的内幕;其间的官商交易、官官相护乃至以权力为圭臬的明争暗斗,可谓惊心动魄。
  2009年5月27日,王亚丽被免职。2010年1月12日,王亚丽被“双规”。随着调查深入展开,一个现代版的官场现形记展现在公众面前。
  2010年8月23日,中央纪委、中组部发布联合通报披露,王亚丽通过编造虚假身份、干部档案、工作经历等,被违规录用为国家干部并入党。2002年7月,王亚丽编造履历,以“军转干部”身份进入石家庄市交通局养路稽征处,通过伪造正科级干部资格,到鹿泉市开发区挂职任副主任;之后,历任西柏坡纪念馆馆长助理、鹿泉市开发区党委书记、石家庄团市委副书记,直至2009年5月东窗事发。
  受王亚丽案牵连,共有12名相关责任人被给予党纪政纪乃至刑事处罚。
  值得注意的是,相关司法材料显示,无论是检方对王亚丽的指控,还是法院对已经获刑官员的判决,均未涉及王亚丽造假骗官问题。
  据财新《新世纪》记者了解,王亚丽至今仍坚称自己是王破盘的亲生女儿。其家人亦称,王亚丽之母曾与王破盘有过恋爱关系,不独王亚丽,就连其二姐丁增棉,也是王破盘与其母所生。
  但石家庄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DNA鉴定结果表明,王亚丽并非王破盘亲生女儿。对于丁增棉的身份,其家人称,公安机关拒绝进行DNA鉴定。
  王亚丽家人还称,他们去年3月就聘请了律师,但律师会见申请屡屡被办案机关拒绝,直到去年底才得以会见。
  王亚丽“现形”之前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王翠棉兄妹为证明自己才是王破盘的亲生子女并合法继承遗产,历经艰辛波折。早在2008年10月,他们就掌握了王亚丽伪造身份、工作履历的证据,曾向中央和省市相关部门举报。
  到处上访,没有结果;打过官司,无济于事;花钱走关系找门路,或上当受骗,或没有结果。2009年冬天,王翠棉说,那时候感到很绝望,“所有能走的路都走了,感觉没有说理的地方。”
  2010年1月7日,翻盘一刻却突然来临。由中央纪委、中组部牵头的“107”专案组进驻石家庄。五天后,王亚丽被“双规”,相关涉案人员亦被迅速查处。扭转乾坤的决定性因素,来自一位中央领导的批示:“此事闻所未闻!”
“好像是在做梦”
  2010年1月10日,一个寒冷的周日,华灯初上。38岁的王翠棉和丈夫满腹狐疑地坐在车里,望着马路对面美华大酒店的门口。
  半小时前,她接到一个自称是“107”专案组的陌生电话,来电人称,“专门办你家这个案子的。”王翠棉害怕这又是一个陷阱。告状一年多来,他们常常接到各种奇怪的电话,自称有关系可以让领导重视他们家的事。

2011年4月21日, 王亚丽等五名被告的亲友等待在河北衡水桃城区人民法院外。
  “你知道左常委吗?”来电人问。左素娥,石家庄市市纪委常委,王翠棉上访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与来电人在一起的左素娥在电话里确认,需要她去美华大酒店“配合一下调查”,“越快越好”。
  美华大酒店在石家庄市裕华区,位置比较偏僻。王翠棉在几番询问确认之后,才决定在丈夫的陪伴下冒险前往。经历过王亚丽的持久“斗争”,“那时候的形势很凶险。”王翠棉说。
  在美华大酒店,左素娥告诉她,他们正在调查王亚丽这个案子,需要取她和她母亲的血,做DNA鉴定。
  在酒店二楼办公室,石家庄市公安局纪委副书记彭超英带着五六个警察走进来。也是在昔日上访时,彭超英曾经安慰王翠棉,叫她相信“总有伸张正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领导”,王翠棉有些诧异,平时要见他们很难,常常连门都进不去。
  下楼的时候,石家庄市纪委的高主任往院里一指,告诉她,“100多个人都在为你家的事情忙活!”王翠棉顺着指向一看,院里停了好几十辆车,黑森森的一片。王翠棉的丈夫早就注意到了,大部分是挂京牌的商务车。
  原来,三天前,即1月7日,由中组部、中央纪委牵头,河北省、石家庄市等组织、纪检、公安等部门100多人组成的专案组,进驻石家庄市美华大酒店,调查石家庄原团市委副书记王亚丽涉嫌造假骗官、侵占他人财产案,简称“107”专案组。
  专案组安排了两名市公安局的法医,前往王翠棉家中取她母亲的血。路上,两名法医听了王翠棉的诉说,惊讶地直感叹: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儿?
  法医还告诉王翠棉,石家庄市公安局派出了12名警察,专赴北京肿瘤医院提取了王破盘的病理切片,整个过程全程录像。
  实际上,王破盘在河北省第四医院住院时,有四个病理切片。后王破盘转到北京肿瘤医院治疗,家人提取病理切片时发现只有三个。原来,王亚丽已经以王破盘子女的身份提走了一个。
  王破盘去世后,为防节外生枝,学医出身的王翠棉提醒哥哥专门去了一趟北京肿瘤医院,叮嘱院方保留好父亲的病理切片,除了公检法等办案机关,任何人不能取走切片。
  “真正是雁过留名。王亚丽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痕迹的,公安机关如果真想查怎么会查不出?没人管而已。”1月10日当晚,王翠棉辗转难眠,“特恍惚,怎么都睡不着觉,那种心情,也不是兴奋,也不是难受,就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我对我爱人说:我是在做梦吗?感觉怎么这么不真实?”
  “不是做梦。”爱人回答。听到这话,王翠棉掉下了眼泪。
真假儿女
  2008年8月8日,王破盘去世,遗留名下两家企业。一个是石家庄市金宝贸易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金宝公司,王破盘持有80%的股份),一个是河北金华停车综合服务中心(下称金华中心,金宝公司持股75%),后者承建了市政重点工程——湾里庙综合服务楼。
  在石家庄市第二人民医院停尸房,王翠棉兄妹正抚尸痛哭,面前出现一位身材发福的中年女子,声称“老爷子是被人害死的”,她已经报警了,要验尸。言毕,转身而去。

2011年4月21日,押送王亚丽的警车抵达河北省衡水市桃城区法院。
  随后进来的两名警察称,他们是石家庄市新华公安分局刑警三中队的,“王破盘的女儿王亚丽”报警,称她“父亲”的死有他杀嫌疑,需要尸检。
  这位中年女子就是王亚丽,石家庄市团市委副书记。对资产过亿的金华中心的争夺,王亚丽早有准备。此番要求尸检,为的是先搬掉障碍之一——作为王破盘遗留财产的可能继承人之一贾玉红。今年31岁的贾玉红与王破盘同居八年,育有一女。
  王亚丽一方面报警,称“父亲”王破盘眼、嘴、手指发黑,怀疑是金宝公司会计贾玉红谋害;一方面将控告材料递交到原石家庄市委书记吴显国处,并获得了吴的批示。由此引发的“贾玉红谋杀案”,因医院死亡证明书称王破盘系心脏病突发病故而不了了之。但王亚丽并未放弃。
  王破盘没有来得及对贾玉红和孩子日后的生计有所安排即去世,当天,王亚丽即向贾玉红索要公司印章、营业执照等,被拒绝。随后,贾玉红将它们存入银行保险箱,并将王破盘个人账户中的89万余元转走。
  而在王破盘过世半个月前,即2008年7月16日,王亚丽用一枚十年前金宝公司的公章,制作“解除委派书”和“委派书”,解除了王破盘的董事长职务,任命其密友王晓冬为金华中心董事长及法定代表人,任命其弟丁增红(原石家庄市委宣传部司机)为公司董事。她还谎称公司“营业执照正、副本全部丢失,营业执照复印件未留存”,在王破盘去世后的六天内,办理了新的《营业执照》,变更了法定代表人、董事长、董事的登记。
  然后,王亚丽指使王晓冬以金华中心新任董事长身份,于8月17日向警方举报贾玉红携带着公司公章、营业执照以及3600万元现金私自逃跑。
  两天后,贾玉红被监视居住。8月20日凌晨,新华公安分局刑警三中队十多名警察查扣了与金华中心、金宝公司相关的物证。一个月后,贾玉红被逮捕。
  2009年9月3日,新华区法院以贾玉红非法转移王破盘个人存折中的89万余元为由,以职务侵占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当年12月1日,石家庄市中级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直到2010年初王亚丽作假案被专案组调查后,新华区法院才重审宣告贾玉红无罪。
  此外,王亚丽还授意周东风(王亚丽姐夫,农业银行石家庄市北城支行原副行长,金宝公司挂名股东)等人,将自己起诉至石家庄市长安区法院,要求对金宝公司股东进行确权。法庭上,王亚丽称,她与王破盘是父女关系,平时父亲王破盘很少对她说公司的事情,所以不清楚王破盘是否在金宝公司有股权。她是党政干部,按照规定不准经商办企业,对父亲的债权债务一概放弃,有财产不要,有债务不担。
  2009年1月7日,长安区法院判决确认周东风、肖和利(周东风好友)、薛立新(王亚丽丈夫,金宝公司挂名股东)为金宝公司股东,从而在法律上彻底剔除了王破盘的股权。
王家兄妹告状
  对于突然出现的自称是父亲女儿的王亚丽,以及金宝公司股东的变化,王翠棉兄妹一度错愕迷惑。
  为搞清情况,他们前往石家庄市工商局查阅金宝公司档案。该局企业注册分局提供的一份金宝公司“外商投资企业负责人王亚丽”的身份证明显示,1994年王亚丽住在“北马路3号部队大院”,“现任金宝公司董事”。
  通过走访了解,王翠棉得知,这个王亚丽,即是当年和父亲在北马路3号部队大院同住的女子“小丽”。
  王翠棉兄妹随即到有关部门反映,称身为市政协常委、团市委副书记的王亚丽企图“非法占有”其父亲王破盘的财产。刚开始告状,没有经验,王翠棉说,他们像无头的苍蝇,到处寄材料,到处跑,公安、纪检、组织、共青团等部门都去过,“那时没什么证据,没有效果。”
  后来他们聘请了律师进行调查。不到两月,就发现王亚丽伪造身份、档案、履历等问题。他们通过公安系统查询到王亚丽的户籍资料,发现王亚丽是O型血,而父亲王破盘是AB型血,两人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从2008年11月开始,王翠棉兄妹利用拿到的证据材料,开始实名举报。他们制作了内容翔实的举报信,陈述王亚丽“伪造身份、年龄,矫称他人子女,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的违法乱纪行为”,并附有证据材料,给中央、河北省、石家庄市的纪委、组织部、共青团、信访、工商等部门各级主要领导先后邮寄了141份举报材料。
  这些举报绝大多数如泥牛入海,没有音信。只有两位市一级领导的秘书来电,主要是澄清两位领导跟王亚丽之事无关。
  除了邮寄材料,他们还到有关部门上访。王翠棉回忆,他们去了石家庄团市委好多次,抱着父亲的遗像,拿着材料,说王亚丽“冒充别人女儿,侵占别人财产,干部身份造假”。走廊里很多人围观,但王亚丽始终没有露面。
  2008年11月初,王翠棉去石家庄市委组织部干部监督处举报。工作人员态度消极,称抢财产的事不归他们管,并质问:“你怎么证明?”
  在王翠棉以到中组部举报对方不作为的“威胁”下,工作人员收下了举报材料——包括一些证据和证人联系方式,表示将进行调查。
  但出人意料,王翠棉向组织部提供的那些证人纷纷接到王亚丽的电话,结果这些证人不是避而不见,就是变卦不愿再说话。王翠棉说,她怀疑有人跟王亚丽通了气。此后再去市委组织部追问调查进展,没有结果。
  2009年9月,王翠棉去河北省信访局上访。信访局门口,人们相互询问“你这案子几年了”?很多案子十多年都解决不了。王翠棉说,站在黑压压的上访人群中,感到特别无助,不知道这条路要走多远。
  王翠棉兄妹不懈的举报和上访,还是有了反响,王亚丽“造假骗官”的事情在石家庄传得沸沸扬扬。2009年5月27日,王亚丽被免职了。
  但是,关于“侵占他人财产”之事仍无结论。“没有任何部门出来说话,齐志刚(石家庄市工商局原副局长,后因受贿罪被判刑)伙同王亚丽篡改金宝公司工商档案、变更营业执照的事,也没有人管。”王翠棉开始了打官司。
  2009年3月,北京大学法学院公众参与研究与支持中心(下称北大公众参与中心)决定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
  早在事发之初,王翠棉和律师就曾想过通过法律途径维权。2008年8月20日,他们向河北省工商局提起行政复议,但复议请求被驳回。
  在北大公众参与中心的支持下,王翠棉兄妹先后打了几个官司。2009年8月,他们向新华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要求判令市工商局公开金宝公司档案信息;当月27日,对金宝公司的股份进行确权的民事案件也在新华区开庭。
  之后,确权案败诉,信息公开案胜诉。胜诉后,新华区法院执行庭带着王翠棉家人去工商局调档案,被告知档案无法找到。
  除了上访、打官司,王翠棉兄妹还找人托关系,寄希望于更高权力部门的干预。他们确实也曾得到了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云峰、河北省政法委常务副书记傅健仁、公安部副部长刘金国和最高检察院一位领导的批示。但是,相关批示转至石家庄市后,便石沉大海。
  直到2009年冬天,他们反映的问题仍没有一点解决的迹象。王翠棉说,他们几乎穷尽了各种途径,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托人递材料、发“内参”、找关系。其间,有形形色色的掮客和骗子主动联系“帮忙”,王翠棉家先后花费了上百万元“冤枉钱”。
  王翠棉说,“感觉到上访解决不了问题,法律更解决不了问题”;之所以还打官司走程序,是为了赢得时间,寻求更高领导的关注和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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