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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从抵抗者到合作者的艰难转型

[导读]22年前,在追求民主的斗争中,她获胜上台,却被军政府监禁。她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却失去了领奖机会、家人和自由。21年对峙,10天内妥协,有亚洲民主女神之称的昂山素季拉开了她的议员时代。

这是昂山素季成为议员后全球首次接受媒体专访,访问她的是来自中国的媒体——《新快报》

21年的对峙VS10天的妥协,本期《新深度》为您解读:为推进缅甸民主,昂山素季从抵抗者到合作者的艰难转型

连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回答本报提问时都盛赞她,“这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我钦佩她灵活的态度”

在2012年4月25日上午一个会议结束后,昂山素季委托新快报致中国年轻朋友一句话:

我们的邻居们,朋友们,让我们在我们之间修建一座友谊的桥梁。这将带给我们两国机会与欢欣。欢迎你们来交流。祝福你们。

22年前,在追求民主的斗争中,她获胜上台,却被军政府监禁起来。

她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却失去了领奖的机会、家人和自由。

21年对峙,10天内妥协,有亚洲民主女神之称的昂山素季拉开了她的议员时代。

5月2日,上午十时。缅甸首都内比都巨大的半圆形议会大厅,灯火通明。

作为缅甸最著名的异议人士和最大的反对派的领导人,昂山素季身着一袭蓝紫色纱笼,瘦削的肩膀上围着一条孔雀羽毛图案的围巾,白色玫瑰将头发扎成马尾,与党内其他33位议员站在一起,宣读议员就职誓词。

在一张西方媒体的照片中,纤弱的昂山素季背后林立着身着墨绿色军装的军人议员,这张照片似乎也提醒人们,在缅甸过去和未来的日子里,昂山素季和军人势力双方的博弈和可能存在的变数。

“将保卫和遵守宪法……尊重国家主权和民族团结。”昂山素季朗声道。没人知道,此时此地,念这句誓词时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4月20日,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还因为誓词中的“保卫宪法”字眼而强硬地拒绝宣誓。10天后,昂山素季突然改变态度愿意妥协。这让各界感到惊讶,也受到了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的高度赞扬:“夫人‘灵活’的政治态度让我钦佩不已。我也知道,这一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也从这一时刻开始,昂山素季不再仅仅是反对派的偶像,而开始进入主流政治,那个不仅需要理想和原则,更需要有合乎现实策略的地方。

10日谈:博弈与妥协

昂山素季在离开议会大厅时,被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挤得无法挪步。有记者问及誓词之争为何让步,昂山素季语调温和地回答:“民盟这样做是因为审时度势和务实。”

一个月前,在缅甸拥有巨大声望的昂山素季在补选中取得压倒性胜利。就在人们以为她将顺理成章地参加4月23日的议会时,昂山素季突然在20日宣布,由于就职誓词中的争议,她将不宣誓就职。

原因是誓词中有“保卫宪法”的说法。民盟坚持要求议会将誓词中的“保卫宪法”改为“尊重宪法”。

一词之差反映了民盟对现行宪法的基本立场——民盟早先发表的竞选演说中明确提出宪法规定军队拥有25%非选举议员不符合民主程序,并声称民盟近期的三大目标之一是修宪。

从拒绝宣誓的那天起,昂山素季就是否宣誓这一问题不再接受媒体的采访。有多名记者在外国政要、欧盟官员来访的记者招待会上追问,昂山素季都以与记者招待会的主题无关为由,拒绝回答。

这是一场博弈。

就在4月25日,民盟新闻发言人吴念温(UNyanWin)还对新快报记者说,民盟对议会修改誓词有非常乐观的预期。“应该会在一两个星期内有好消息。夫人正在积极地做工作。”

民盟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去年,总统吴登盛(U Thein Sein)批准修改《政党注册法》。这次修改为昂山素季和民盟重新参与政治铺平了道路。《政党注册法》原来规定所有政党必须同意“保卫”2008年宪法,而修改后的条款表述为,所有政党必须“尊重和遵守”2008年通过的宪法。此外,《政党注册法》还移除了原先“服刑人员不得加入政党”的限制。

但这一次情况不乐观。随后的几天里,总统吴登盛和议会都表示拒绝修改誓词。

就在人们开始忧虑誓词之争将影响到缅甸民主进程的时候。昂山素季出人意料地打破了僵局。

4月30日,昂山素季亲自宣布她将尽快宣誓就职,在民盟总部里,她用了整整8分钟解释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我们并非放弃,只是不愿辜负选民的期望。”民盟还出示了其他党派写给昂山素季的信,他们恳求昂山素季进入议会,大家一起合作,在议会中推动民主。

国际社会非常乐于看到昂山素季的这一改变。

除了潘基文的高度赞赏之外,2012年4月10日,希拉里在昂山素季的传记电影《TheLady》在华盛顿的首映会上告诉媒体,她曾在一次电话对昂山素季说:“你现在已经从一位偶像派人物转变成一位政客了。你已经把你的事业做到了一定程度,我知道那并不容易。因为你现在已经被选入议会,开始了妥协,而妥协就是民主的本质。”

当被问及是否介意与军人坐在一起,昂山素季对曾经软禁了她15年之久的军方表达了巨大善意:“民盟希望缅甸议会能够真正遵循民主价值,我们并不想从议会中剔除出任何人,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做出一些改变,使议会更加接近真正的民主。”

关于民盟的妥协,昂山素季对新快报记者强调,这是以双方互相给予和索求的意愿,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但在原则问题上她不会屈服。“我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最坚硬,那就是膝盖。”

目前人们对她最大的担心是,她多年来都是一个民主的象征,并没有太多从政经验。民盟在议会的席位又非常少,昂山素季很难在议会中达到大的影响力。对此,昂山素季的策略是联合其他政党,在议会中共同发声。

21年对峙:

强硬的战士

缅甸仰光的茵雅湖宁静悠远,昂山素季的住所就位于湖南岸的大学路56号。

仰光中午的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破败的出租车从仰光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轰隆隆地开着,车里没有空调。让人眼睛一亮的是,有很多出租车里都贴有昂山素季的头像。司机一听要到昂山素季家,立刻很兴奋地从车里掏出一张民盟的红色小旗帜,上面印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孔雀。

出租车停在了昂山素季的家门口。一年半以前,这里还是戒备森严。庭院被很高的墙围住,围墙上缠满铁丝网。

自1989年第一次被软禁以来,周而复始的被逮捕–被释放–被软禁–再被释放的过程,构成了昂山素季20多年的生活轨迹。

她的人生有着巨大的断层。

作为缅甸国父德钦昂山将军的女儿,在她43岁之前,昂山素季多年来和丈夫两个儿子生活在英国牛津大学,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

但在1988年3月,她回到仰光照顾中风的母亲时,缅甸8888起义爆发了。

就是在母亲接受治疗的那所医院里,昂山素季看到了那批因为追求民主而被镇压的学生。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意外的从旁观者涉入了整场事件,成了一位亲历者。

昂山素季的人生就此转了一个弯。

“我留在缅甸不仅仅是因为我是昂山将军的女儿,更因为我内心的责任感。”多年后她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1988年8月,仰光大金塔的西门,昂山素季面对五十万民众发表了她人生中的首次公开演讲,迅速成为民众心目中最有力的反对派领导。几周后,昂山素季联合两个对政权不满的缅甸将军组建了民盟,作为民盟总书记,她开始举行集会、呼吁选举。

吴丁吴(U Tin Oo),民盟主席,就是昂山素季联合的将军之一。他告诉新快报记者:“开始,我们和她合作是因为非常敬佩昂山将军,但后来她本人也向我们证明了,她是一个真正的领导者,是一个非常活跃勇敢的人。”

1989年7月20日,昂山素季被军政府软禁,民盟的核心成员也多被逮捕。1990年,军政府同意举行大选,原以为可以轻松获胜,结果却是民盟赢得了485个议席中的392个,但军政府立即推翻了这一结果。

软禁一直持续到1995年,政府后来又以各种借口,几次重新逮捕或监禁她,在过去的21年中,她有15年都处在被监禁的状态。

在这21年里,昂山素季一直坚持与军政府对峙。

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副教授林锡星告诉记者,鉴于昂山素季在缅甸民众和西方国家拥有的巨大声望,军政府甚至曾和昂山素季约定,只要她出来不再抗议军政府,就让她恢复自由,但是昂山素季在获得短暂自由后仍然以推翻军政府的统治为己任,坚持组织示威游行抗议,军政府只能三番五次把她抓进去。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第一次释放昂山素季后,当时的军政府派人找她和谈,甚至承诺在党内给她安排一个掌管科教文卫的职位。但昂山素季坚持要求恢复1990年选举结果。“这是不现实的。”林锡星说。最令军政府恼火的是,昂山素季强硬地呼吁国际社会延续对缅甸的经济制裁。军政府一直希望她停止呼吁西方继续对缅甸制裁。甚至之前的总理曾在公开场合亲昵地叫昂山素季“小妹妹”。

特别是2004年缅甸政府策划旅游年,吸引外国游客和投资,还从新加坡招商引资建设了一些大酒店。但昂山素季的强硬态度严重打击了缅甸政府的这一计划,大量投资血本无归。

67年人生:

不一般的女子

支撑着昂山素季与军政府对峙21年的是她坚强的个性。

父亲在昂山素季两岁时被政敌暗杀,昂山素季跟随身为外交官的母亲到印度上学,并在那里接触了对她有重大思想影响的圣雄甘地的学说。17岁那年,昂山素季被送往英国,并在牛津大学获得哲学、政治和经济学位。在那里,昂山素季爱上了迈克尔.阿瑞斯(Michael Aris),他是一位在牛津研究藏传佛教的英国学者。

之后他们有了两个儿子。那些日子,她过得平凡而忙碌。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有一天她会参与到政治中去。但她的心里隐隐有着返回祖国的忧虑。在阿瑞斯向她求婚时,她曾告诉阿瑞斯,她最终也许会回到缅甸。

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昂山素季就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

1991年,她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颁奖词称其为“亚洲近数十年来公民勇气的最非凡榜样”。被软禁的她不能亲临挪威领奖。当世界为她激动的这一刻,由于时差的原因,她正在仰光茫茫的黑夜里沉睡——在她被软禁的大学路56号,唯一与外界的信息联系的就是一台收音机,而仰光的广播并不是二十四小时的。

1995年,在两次被捕间隙的自由时间,昂山素季同丈夫在仰光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圣诞。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

两年后,迈克尔.阿瑞斯被诊断为前列腺癌,军政府不再授予他到缅甸的签证。同时,军政府表示,只要昂山素季出国,一切都既往不咎。昂山素季面临着最艰难的选择。因为她知道,一旦她离开缅甸,将永远不能再踏上这片土地。最终,她选择了留下。

阿瑞斯在1999年死去。军政府催促她回英国料理后事,与两个儿子团聚。但昂山素季因为同样的苦衷缺席了葬礼。

昂山素季曾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家庭的分离,是我争取一个自由的缅甸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昂山素季的传记电影《TheLady》的编剧瑞贝卡·弗莱曾透露,迈克尔的双胞胎弟弟安东尼告诉了她一件从未对他人吐露的事情。他说,当昂山素季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与迈克尔相见时,她穿上了他最喜爱颜色的衣服,在头上插了一朵玫瑰花,去了英国大使馆。在那里她录制了一段告别的视频,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这段视频后来被偷偷带出缅甸,可等它到达牛津时,迈克尔已经在两天前去世了。

2010年11月,昂山素季终于获释。她的小儿子金姆赶到缅甸探望她。金姆一见到母亲即脱下外套展示他的手臂——他把母亲领导的民盟的标志,作为文身刺在臂上。

1年前:

大选带来的改变

如今,昂山素季家那座被长期禁锢的花园恢复了勃勃生机。花园里开满了黄色的玫瑰和白色的兰花。据说,她发髻上似乎永不凋谢的花儿都来自这里。短短数月里,美国国务卿希拉里,英国外相黑格、英国首相卡梅伦、意大利外长泰尔其、德国外长韦斯特韦勒、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都在这里与昂山素季漫步交谈,让这座花园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私人花园。

长年的军人执政致使缅甸在国际上遭受孤立,经济制裁也让缅甸错失发展的良机。面对强大的国际压力和国内的呼声,军政府开始做出现实的选择。昂山素季长达21年的不离开缅甸、不怕软禁、不妥协的姿态,也令军政府不得不妥协。

2010年3月,缅甸政府宣布将举行20年来首次多党参与的大选。2010年11月,大选如期举行,吴登盛领导的第一大党——联邦巩固与发展党(以下简称巩发党)赢得议会多数席位。2011年2月,吴登盛当选总统。同年3月底,民选政府成立。统治缅甸20多年的丹瑞将军卸下军职,退居幕后。

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吴登盛总统在承诺民主进程不改方向的同时,也强烈呼吁西方解除对缅甸的制裁。

起初,民盟拒绝进行政党重新登记,抵制大选,导致民盟遭到解散,其后更分裂为两派,其中一派指责昂山素季过于坚持,他们脱离了昂山素季,参加了2010年大选。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吴念温说。缅甸政府推出了大量政策;取消大部分互联网审查,解除报禁,释放政治犯,和平集会与和平游行法颁布……民盟主席、以强硬著称的吴丁吴也承认政府的改变让他们感到意外。

“从那时起,民盟看到了政府的诚意,看到了重新注册政党的可能性。所以改变了抵制政策,先进入国会,再一步步对国家政治施加影响力。”吴丁吴说:“军人政府转向民选政府,创造了我们合作的机会。”

林锡星认为:“西方国家的压力也是民盟态度转变的原因之一。西方国家想尽快推进缅甸的民主,这将给西方带来重大的经济利益,因此,西方国家希望昂山素季以更加平和的态度与政府合作。”

5月:

就职后的议员昂山素季

阳光火辣辣地晒在民盟的办公楼上。

这是一个二层砖结构小楼,斑驳的黄色外漆破旧不堪。大门外的左手边有一个巨大发电机,以应对仰光时断时续的电力。右手边是民盟的入党报名处。每天都有不少人报名入党。进门左侧是接待处,那里也售卖每周一期的民盟宣传资料。再往前是专卖纪念品的桌子,售卖昂山素季的DVD、印着她头像的衣服和徽章,还有昂山素季那本著名的《免于恐惧的自由》。二楼则是民盟高层的办公室,由于来访的人太多,门口有专人把守。

这里,每天都有各色人等出入。欧盟官员、各国外交人员、世界各地的记者、前来报名入党的青年人……“每天都有好多远道而来的人拿着鲜花来看夫人。”在民盟工作的杜莎敏(THUZAR MYINT)说。

昂山素季宣誓就职后两天正是中国的五四青年节。上午10时,昂山素季在保镖的护送下走进民盟办公室。岁月在她精致的面庞上刻下痕迹,目光里透着和缅甸阳光一样热情的力量。不会有人相信她已经是一位67岁的老人。

一群从仰光周边赶来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抱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希望拜见昂山素季。按照缅甸的风俗,年轻人下跪拜见令人尊敬的长者,并祈求长者降福给他们。昂山素季接见了他们,并鼓励他们继续深造学习。

如今最让昂山素季苦恼的,是还没有找到时间去进行冥想。那是她被软禁后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整个4月,她推掉了所有的媒体专访,因为她想“让心安静下来”。

2015年大选:

现在就开始投入

但民盟百废待兴,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近期,民盟在多处接连开启了此前在1990年后被政府封闭的各个工作点,还将在近期举行内部选举,培养新的民盟管理层。

5月7日,下午5时,仰光下起了进入雨季后的第一场倾盆大雨。民盟第三个办公点在lammadaw 区开幕。数百名仰光民众冒着大雨,踏着到脚踝的稀泥,在门口等待昂山素季的到来。由于狂风大作,雨势凶猛,很多人开始担心演讲将被取消。

不久前病倒的昂山素季如期出现了。她站在办公点的二楼窗台上,打着红色雨伞,发表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演讲,引发人们的阵阵欢呼。刚开始,扩音设备被大雨损坏,昂山素季索性拿出白板在上面写字。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雨中演讲,以前都是晒着大太阳。”昂山素季的小玩笑逗得民众大笑。

这次雨中的演讲,她号召民众加入民盟,并告知人民要关心民主政治,行使每个人的投票权。她在话语中甚至提及此前诸多媒体均感兴趣的2015年大选,“为了2015年的选举,大家现在就要开始投入了”。

昂山素季所到之处,随处可见挥舞着旗帜,呼喊着的民众。“昂山素季是我们的母亲。”很多人这么讲。而民盟势力的急速扩张,昂山素季极为广泛的号召力是否会再次激起掌权派的警惕,缅甸的民主进程是否还会一波三折?

就职宣誓结束时,有记者问昂山素季如何评价这个历史性时刻,她淡然表示:“时间会证明一切,对于未来的发展我一直秉持谨慎的乐观,在政治问题上必须审慎而行。”

昂山素季的办公室位于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总部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办公室里女性气息浓郁——仰光强烈的阳光透过紫色的窗帘,变成温柔的粉色;办公桌的桌布、椅子靠背上的布是白色的,上面印着紫色、粉色的花朵;就连纸巾盒都带着紫色的蕾丝。

唯有房间的正中挂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在提醒记者,办公室的主人是一位政治风云人物。

“欢迎你们!”昂山素季穿着绿色的纱笼,黄色和白色的玫瑰插在发髻。她对我们微笑时,眼神里天然有种吸引人注视的力量。在民盟办公室,电力供应时断时续,别人面红耳赤狂躁不安之时,昂山素季平静优雅,语速平缓,却仍然气场强大:“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忙了,所以一般不接受专访。不过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年轻人需要的是机会,我给你们这个机会。”

谈履职:对公共社区和福利负责

话题从今年4月昂山素季的当选议员开始,这意味着,从前年11月至今,17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份从政治犯转而成为国会议员。

新快报:您进入议会后,工作主要是什么方面?您如何扮演好议员的角色?

昂山素季:跟以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仍然要做从前我在民盟做的工作,因为我们的党派也在议会中,所以我们会像其他议会成员一样,履行自己的义务。当然同时我们要对公共社区的发展和福利负责。

新快报:从4月20日拒绝宣誓到5月2日宣誓就职,这段时间里,您个人心理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昂山素季: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决定宣誓的原因。从根本上来说,因为投选票给我们的人民非常希望我们能够进入议会,我们有责任去尊重这些人民的想法,毕竟是我们请求他们投票给我们的。其次则是因为议会中其他党派非常希望我们能够加入他们,以达成更好的合作。这是一个我们不能错失的机会,因为这对于将来不同组织间联盟的建立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再者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指在去年修改《政党注册法》时疏忽了誓言也应该修改),所以我认为我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以达成一种妥协,从而使人民得到利益。

新快报:登上政坛后,面对缅甸的民主转型,您觉得自己在党内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您是如何说动党内的保守派开始答应和政府合作?

昂山素季:我们仍然处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这个过程尚未结束,所以我不确定什么是最困难的事。最大的困难也许还未到来。

谈妥协:

灵活性一直是

我的政治素养

政治原本有着刚硬的线条,但政治中的昂山素季带给人们的印象却多了几分柔软。这种印象不仅来自于每次出现时她发髻上簪着的清雅新鲜的玫瑰,还在于她柔性的非暴力和平主义——尽管曾遭受军政府的压迫,但昂山素季在获释后的公开演讲中表示,对军政府没有恨意,愿意与军政府对话,支持国家和解。

新快报:去年12月希拉里在第一次与您会面时说,政治家需要妥协,您如何理解希拉里的提醒?“妥协”这个词对革命者来说似乎很难接受?

昂山素季:妥协必须基于一定的原则,无原则的妥协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好处。我们之所以选择妥协是因为其表示了双方互相给予和索求的意愿。当妥协意味着双方都有所收获时,我们就能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都是为了最重要的东西——国家的利益,而不仅仅是党派或政府间的利益,那么妥协就是可接受的。

新快报:很多观察家发现,您个人的处事方式发生了变化,从以前的坚强抵制到现在多了灵活性?昂山素季:我一直都有灵活性,不是现在才开始有的。况且,我已经成为议会的成员,灵活性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道路。所以,对我来说,灵活性不是新的概念,它是一种政治素养,这种素养在我这里已经持续了23年。

新快报:目前缅甸的现实是,您的政党虽然是缅甸第一反对派,但仅占议会664个席位中的43个席位。如果不能在议会中产生大的影响,您会怎么做?

昂山素季:即使在议会中没有座次,也不代表影响力不足。

新快报:您是否有过担心,保守派会重蹈覆辙?

昂山素季:推动民主最重要的是要没有负担地解决冲突。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努力地解决这个冲突。

新快报:您一贯提倡非暴力方针取得民主的胜利,过去您是如何避免国家在取得民主胜利的道路中发生流血或者巨变的?

昂山素季:民主应当是一个能够给我们的民族带来更多幸福的过程。如果我们无法摆脱愤怒,无法消除复仇的欲望,这个过程就无法完成。应该怎么样避免暴力的革命,我认为真正的革命是一种革命的精神,它改变的你的思考方式,如果我们改变了我们看待事物的固有方式,我们就没有必要采取暴力的行动,因为我们要求的只是改变。改变不是由暴力也不是由武器中而来,改变它来自人们思想的转变。

谈软禁岁月:

我享受独处,

却从未觉孤独

1989年~1995年、2000年~2002年、2003年~2010年。15年几乎与世隔绝的软禁岁月,在常人看来是精神上难以承受的痛苦。昂山素季却答得平淡:“也许是天性爱静,所以能享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东西。”

新快报:我们都知道您被软禁时的生活,您是否感到恐惧孤独?您如何战胜恐惧和孤独?

昂山素季:在我被软禁的这段时间里,我既没有感觉到恐惧也并不觉得孤独。实际上,我很享受独处的感觉,这是我天性的一部分。我不是那种喜欢喧闹的人,我也不喜欢像是出外购物之类的活动。我很开心我能够静静地阅读,绘画,欣赏音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会说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性格让我能够享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热爱着学习,我知道最终一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并且我明白我可以依靠我自己坚持下去,这是我觉得非常好的一点。

新快报:您在英国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在软禁期间,会怀念英国的时光吗?

昂山素季:不管在英国还是在缅甸的软禁期间,我从不认为我是不自由的。当然相对缅甸的软禁时期,在英国我的人身自由没有受到限制。但是因为我选择了我认为正确的事业,没有人强迫我去做这个选择,正因如此我感觉我一直是自由的。实际上我并没有感觉现在的我比软禁时期的我更加自由,因为我现在可不能自由地安排我的时间了,我得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我的人民身上。(笑)

新快报:您非凡的力量和勇气来自哪里?父亲,家庭,还是人民?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我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和勇气,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一些我不能逃避的事。就好比你被软禁了,你就必须学会怎样独自生活,这不是可以选择的事。我做出的选择是我决定推动缅甸的民主进程。一旦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就必须坚定地将其贯彻到底,这并不是因为我比常人更坚强勇敢。

新快报:经过了长达15年的软禁生活,在获释的17个月里,自由对您意味着什么?

昂山素季:过去的17个月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大量的工作,我感觉我比之前更缺少自由,因为我几乎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工作占据。

谈各国领导人:

和希拉里更亲近

5个多月前,希拉里与昂山素季那顿备受关注的晚餐,确实昭示了两个女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她们像一对闺密一样挽手受访、笑语不断。昂山素季坦承,获释后接触的外国领导人中,和希拉里更亲近。

新快报:从世界革命历史上看,一些民主人士取得民主革命胜利的过程中都希望得到外部的帮助,这些帮助会不会有其他的经济或者政治的意图?您是如何处理获得这些外部帮助和国家利益之间的平衡?

昂山素季:是的,这并不奇怪,有时候国外援助的确和这些因素有关。但我认为援助的类型不应该由国家的政府来决定,而更应该从有益于人民的角度出发。所以我们需要为我们所接受的援助负起责任。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责备那些别有用心地给予我们的国家,因为是我们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所以经济和政治的牵扯无可厚非。

新快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英国外相黑格,首相卡梅伦,意大利外长,德国外长相继访问缅甸,您觉得哪一位政治领导人令您印象深刻?深刻的细节在哪里?

昂山素季:在政治上我当然对他们并没有特别的偏爱,但是我坦承我对国务卿希拉里感觉更亲近,因为她同样也是女性。我也确信其他的领导人能够理解我并不是更偏爱希拉里,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女性,我对她感觉更亲近。(笑)

谈自己:

不评价对错,时间会评判一切

有过悔恨、无助、孤独、痛苦吗?很难想象,被软禁15年的昂山素季干脆地回复我们:不会有孤独,不感觉无助。她不肯评价自己的是非功过,也同样不评价软禁她多年的军政府,只淡淡地说“都交给时间评判吧”。这与多年前那个在会议室一见到奈温将军画像就跳上桌子撕毁画像的女子似乎已然大相径庭。

新快报:投身政治24年,您犯过错误吗?是否有极度痛苦的状态?您是如何调整自己的内心并坚持下来?

昂山素季:在政治领域里,很难简单地判断你是否做出了错误的举措和决定,只有历史才能评判。也许当时看来是错误的决定,在经历长时间的执行后却有许多可取之处,同样,我们现在认为正确的举措,在一段时间后,从历史的角度上看很有可能是错的。我不认为现在就能得出对错的结论。时间会评判一切。

新快报:您什么时候感觉最无助?

昂山素季:我并不感觉到无助。但是我想说的是曾经最让我忧心的一段时期便是我的党派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而当时的我正处于软禁期间,无法帮助他们。我认为这段时期我与其说是无助,不如说更为沮丧,在我的人民陷入困境之际,我却帮不了他们。

新快报:您在软禁结束后的一次演讲中提到了“死亡”这个词。您说,人总有一死,重要的是活着的这段时间如何度过。您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如果一个人有必须要付出生命的时刻,那您认为,对于革命者而言,这个时刻应该是在什么时候?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牺牲就是单纯地面对死亡,我认为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更多的是为了追寻生存的希望。也许在有些特殊的环境下,牺牲自身的性命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人们不该因此就放弃自己的生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希望。

新快报:在缅甸的民主进程中,您、吴登盛和丹瑞分别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您如何评价自己、吴登盛和丹瑞?

昂山素季:我不认为一个人能够评价自己在政治中的角色,在之前我们关于犯错的谈话中我提到过,只有历史能评判这一切。也许现在的大人物在将来的历史中甚至不会被人记起,现在不那么举足轻重的人可能却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所以我认为我也无法评价吴登盛和丹瑞。我们只有静待更客观的人给予我们的评价。

新快报:到2015年缅甸大选,您也接近70岁了,是否担忧您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会影响到缅甸的民主进程?

昂山素季:我不觉得一个人的年纪会影响到一个国家的主要政策执行,没有谁能有特别的身份,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

新快报:在这次的补选中,我们观察到,您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其他候选人,您是否担忧,您的巨大影响力会影响到民盟未来继任者?如何防止个人崇拜?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偶像。偶像是一个很被动的概念,我不喜欢被称为偶像,比起偶像来我更愿意被看作一个努力工作的工人,这也是我一再重复的。

谈家人:

父亲是精神领袖,

丈夫是知己,

孩子们?他们开心就好。

和昂山素季谈起她的家人,是希望知道,20年亲人离散,与丈夫连最后一面也不能相见,她温和优雅、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真的有强大到足以遮蔽这一切遗憾悲伤的内心吗?整个访谈过程,昂山素季都非常平和,看不出情感的任何波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记者的错觉——提及家人时,她回避了那些甜蜜的小细节。

新快报:您的父亲在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您还有有关他的记忆吗?他对您的生命和事业有影响吗?

昂山素季:我对父亲并没有太大的印象。不过他对我的人生有着巨大的影响,因为我的母亲时常对我谈起他。对我而言,他不仅仅是父亲,更是我的精神领袖。

新快报:很多有关您的故事都是围绕着您和您丈夫动人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您的丈夫是如何影响您的?

昂山素季:人们总是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来描述我和我丈夫的关系。不过对我而言,我的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知己,他非常理解我想为缅甸所做的事。也许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你的丈夫,但是他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朋友。我很欣慰他是我的丈夫同时也是我的知己。

新快报:您现在是一位著名的国际政治家,但首先,您是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昂山素季:嗯,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我最美好的回忆就是简简单单的家庭生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和母亲。

新快报:作为一个政治领导人,您给下一代年轻人的建议是什么?作为一个母亲,您想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昂山素季:作为一位政治领袖,我希望下一代的人民能负起他们的责任,能负起责任的人比逃避责任的人更能享受快乐。作为一位母亲,我总是对我的孩子们说我希望他们能快乐,在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前提下享受快乐的生活。只要他们开心就好。

新快报:怎样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领袖?您身边的人基本都是男性,您怎么领导他们?

昂山素季:我相信女性一定不愿意让这个世界总是被男性主宰。所以在缅甸我们也在确立女性应有的地位这一问题上做出了许多努力。正如大众所知道的,之前议会中只有15席是女性,但现今我们已差不多将这个数字翻倍了,因为有另外的13名女性进入了议会,虽然女性仍然没能完全发挥她们在政治上应有的影响力。我对于领导权的态度非常简单,我认为领导权就意味着责任。

谈电影《Thelady》:不去看杨紫琼演的自己,看自己的故事有些尴尬

“这也是杨紫琼在扮演她的时候,最难把握的一点。在大多数时候,你爱她,但有些时候,你却不得不恨她,她就像一座钢铁铸成的建筑,意志坚强,不太表露自己的感情。”昂山素季传记电影《The lady》导演吕克·贝松曾这样说。

新快报:您有没有看过电影《TheLa- dy》?当您看到电影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您觉得电影里的那个角色像您吗?如果不像,您希望传递给世界的自己是怎样的?

昂山素季:我还未看过这部影片,所以我无法对此发表看法,但是我见过饰演我的演员杨紫琼,也见过吕克·贝松导演和他的夫人。我非常欣赏他们,希望这部影片能够取得成功。不过我并未在这部片子中出现,也不打算看这部电影。因为我觉得看着自己的故事会让我感到有些尴尬。(笑)新快报:1991年,您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当时是您的儿子代您领取奖项并宣读了感谢词,您还记得当时的您正在做什么吗?电影里的您当时正在听广播。

昂山素季:嗯,我想当时应该在睡梦中吧。因为挪威和缅甸之间有时差,所以我儿子在挪威领奖时应该是仰光的午夜,当时我肯定已经入睡了。听广播?不是这样的,缅甸的广播并不是全天都能收听到的,我们只能在固定的时间里收听英国广播电台或者美国之声,当然在午夜是肯定收听不到的。

谈中国:

只要世界存在我们就是邻居

新快报:来谈谈中国吧,您对中缅关系有何期许?

昂山素季:我对中缅关系的看法是中国和缅甸的关系应该基于两国人民之间的关系。对于我来说,长期来看人民之间的关系比政府间的关系更为重要。当然以短期来说,政府间的相互关系很重要,但因为我们两国是邻居,并且只要世界还存在,我们就会一直是邻居,所以两国人民间的友谊是两国关系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昂山素季接受新快报记者专访,并委托新快报致中国年轻朋友一句话。

我们的邻居们,朋友们,让我们在我们之间修建一座友谊的桥梁。这将带给我们两国机会与欢欣。欢迎你们来交流。祝福你们。

——昂山素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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