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境外托人捎回的包裹,两本书,都是人类学方面专著,其中一本还是英文原版,估计我*着字典读完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了。附着一张纸条,写着几行字,大意是说我托人带去的〈壮族简史〉读完了,感觉意犹未尽,希望有朝一日能读到一本壮族的通史。另外她还问《回家》那篇日志的歌叫什么名儿?很好听,她在客厅里放,几个同学一起听,前面的虽然听不懂歌词,可离家在外的人一听就明白了——那是一首思乡曲。
看完一笑:《壮族通史》不是没有,早几年就成书了,三大册,可是,在国内,写书和出书的人有太多顾忌,尤其在民族史与人类学方面,顾忌就更多——既不能全盘否定国外长期以来的研究成果,又不能不因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回避敏感的研究成果。
记得成书前,参与编著的人中间有人找我父亲,请我父亲提一点意见。父亲离休了没有什么顾忌,直来直去,对来人说:你们编的这本书,要是是写四、五千万人口的世界范围内的民族通史,我就给你们提意见,若是只写一千七百万人口的话,对不起,我连看的兴趣都有待提高。来人大是尴尬,连连说前辈言重言重,抹着一头吓出来的汗就告退了。当时全家人都在场,我是忍着笑把来人送出门外,可是转回身来看见父亲脸色沉重,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
也许家里的人只有我才能够这么深切地体会父亲心头的沉重,母亲和嫂子是汉族,她们对这事自然是漠不关心,哥哥年纪比我大好几岁,可是他会说的壮话比我还要更少,基本只限于吃睡这几个词汇。而我,则是有深刻的体会。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成年后,我第一次和父母出国同游,目的地是泰国和老挝、越南。在这三个国家,我经历了令我无比震撼的情景——我发现,在泰国的曼谷和清迈,在老挝的万象,在越南的谅山,我会的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壮话,竟然可以直接派上用场。
那一天,在湄公河上,我和卖水果的小贩用几个词汇和手势夹杂着交流,买到了一些水果以后,我开心地大笑,拉过向导一起让母亲给我们三人合影。那位小贩被我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向导也兴奋地攀着我的肩膀嘴里连连说着“贝侬、贝侬”。我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幕,向导说出的这两个字让我的心头剧震,抬头急切地望向父亲,湄公河水映着上午的阳光再反射到父亲的脸上,望过去父亲的神色阴晴难定,竟象是蕴藏着什么难以开口的秘密。
心头的一切疑问,在随后的行程中不断出现,但我隐忍了下来,那时候,互联网在国内还未起步,我无法象今天这样从网上获取相关的信息。一直到回国,我终于问父亲,为什么,一个外国人,会叫我“贝侬”?父亲沉吟许久以后,终于和我讲了长长一席话。
从那日起,我终于明白,原来汉译成“贝侬”的这个词,并不仅仅是壮话里独有。在我国的壮语、布依语、傣语和东南亚的泰国泰语、老挝老语、越南岱族、侬语、缅甸掸语和印度阿萨姆邦的阿含语当中,贝为年长,侬为年幼。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家人”意思,它甚至可以泛指所有亲密关系的人,包括朋友,家人、兄弟姐妹。而中国的壮族、布依族,和越南的岱族,根本就是同一个民族被地域、国界线和人为划分开来的不同的称呼,而傣族、老龙族、泰族、掸族、阿含族,与我们壮族,是同源异流的民族关系,在国际学术界,通称为“台语族群”。
原来,几千万人口,相互之间,都有资格互称——“贝侬”。
近年来,更有中国学者发表专著,认为侗、黎、水、仫佬、毛南族,越南的泰、布依、热依、泐、佬族,和“台语族群”一样,是“同根生的民族,犹如一棵大树,经过若干年的生长后,生出许多枝干。上述各族,根是相同的,只是枝干不同”,暂称为“壮泰族群”。
在壮泰学术界,公认的结论是:居住在中国岭南一带的古代百越西瓯人,或因战争,或因寻找肥沃土地,在不同时期迁移、泰国。向西迁移的一支到云南元谋、德宏,进入缅甸的掸族,印度阿萨姆的阿含族),和中国八个少族(壮、布依、傣、侗、黎、水、仫佬、毛南)一样,都是由古代百越西瓯人迁移、分化而成。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曾于十年前,和大学里的教授一起遍游云贵票桂三省区的高山密林,前后三次,最长的一次达三个月之久。可他们很少知道,当时我们的行程,都是在追寻千年前壮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民族英雄侬智高的足迹,追寻我们这个民族血与火的洗礼中告别故土,不断迁徒逃亡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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