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很火的、一个叫“东方玛利亚”的腾讯博客上,出现了一个“震撼妹”:都江堰灾区一个叫李贵艳的小女孩,十二岁,母亲离家出走,与73岁高龄的奶奶相依为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奶奶,尽管是“黑户”,但以自己孤傲的方式,坚韧地固守一份尊严,故事相当震撼,博客点击60多万,转载/分享6000,码楼6000,感动留言如潮奔涌,很多网友把她的故事作为当今最好励志教材。
我身边的很多家长,都被这个小女孩感动,他们正在计划带上自己的小孩,去都江堰向峨乡探望李贵艳,同时也算是生活在大城市这些优越惯了的孩子们一次人生洗礼。这样做好不好?当然好!但如果所有的人都捎着眼泪和慰问品,带着小孩去慰问李贵艳,那么,人们自发的集体爱心之旅,很快就会变味。
我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也没有故意贬低这些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每每听到这般凄美的故事,总会刮起一股慈善风。但是,人间凄美的故事还是层出不穷,我想说的是,仅凭来自民间的力量,就可以让爱心之光普及,拯救这些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吗?
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周报记者经历的慈善。
大约七年前,这哥儿们应聘到成都某时尚周报做记者和编辑,现在他依然在那里供职。曾经,这份周报非常热衷于彰显自己的社会责任感,频频举行了许多针对弱势群体的慈善活动,而他亲手参与和组织了其中绝大多数的爱心活动。
但是,从两年前开始,这家周报再也不进行类似行动了,它华丽转身,变成了一份号称引领这座城市时尚潮流的高端周报。其实,不要怪它,也不要怪我们这些做媒体的人。现在想起,就算你是记者的身份,你的号召力也是有限的,往往很多很好的想法,最终都沦为了表面形式。
从这个角度讲,我这哥儿们顶着被广大网友劈砖块的压力,亲自讲述了他参与他策划的一些爱心和慈善行动的一些内幕。其实也不算内幕,顶多是一种无可奈何——
2005年,大约5月份的时候,四川遂宁市一个备受尊敬的乡村女教师患了尿毒症,需要二十多万的治疗费。那位女教师的名字我现在已经无法记得了,大约叫文敏吧。当时一个读者,其实就是她的一位亲戚致电到了编辑部,希望我们能够报道她的感人事迹,号召全社会的好心人拯救这位朴素而敬业的乡村教师。
这是一个很好的选题。那时的我还很年轻,热血沸腾,充满正义感和责任感。我自告奋勇去了遂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辗转到那个小县城。我在病床上看到了正在遭受折磨得这位年轻的女教师。她的生活本来平凡得波澜不惊。然而,自从她生病后,她的丈夫就与她离婚了。对一个月收入只有一千多块钱的乡村教师来说,几十万的换肾的费用,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在病床上,这位女教师告诉我,她想回到学校那群她带了好几年的孩子需要她回去上课。她说得很诚恳,没有半点矫情。
第二天,我到了她任教的那个小学校。她的同事和学生们得知是省城杂志的记者来采访了,都自发地组织起来,一起在大教室折千纸鹤,为他们的老师许愿。他们歪歪扭扭地写了标语:“请救救我们的老师!”
然后,这些孩子们站成几排,举着一串串色彩缤纷的千纸鹤。前排的孩子举着他们写的标语板,让我给他们拍照。当时,我内心阵阵辛酸和绞痛,他们便希望用这样的一组照片这样的一种表达方式,换取社会的同情心,拯救他们的老师。
而我,在那时几乎成了传达他们愿望的使者。
这次采访,最终被刊登到了我们周报上,题目就是《拯救乡村教师文敏》。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效果甚微。不是我写得不够感人,那组孩子们举着千纸鹤和标语板的照片就作为主图刊登到杂志上,令人动容。
后来,我给学校打了电话,他们告诉我,只是接到了几个询问的电话,似乎有一个女老板捐了几万。再后来,应者寥寥,而我,最终竟然也不再关心此事。至于那位文敏老师的命运,我不得而知。
经历此事,我利用媒体掀起的爱心作用表示怀疑。我也在反思,以前想不通,但现在我想通了,这个社会太多的不幸,真真假假,人们都已经麻木了。或者说,人们就算要表示已下爱心,都已经不再无私和神圣。
这不能怪我们身边的人们,包括我们自己。当一个社会的保障体系整体不健全时,当你的爱心很可能被人利用时,试问哪里有一面镜子可以清晰而准确地还原爱心本来的样子呢?
然后再讲两件我亲历的爱心活动。
这一次,大约是2006年冬天的时候,我供职的这家周报继续孜孜不倦地继续自己的慈善行动。而我,基本是其中最主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这一次,我们联系到蒲江的教育部门,然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个比较偏僻的希望小学,我们组织读者去送温暖。
很快,那边就有了回应,说学校找到了。我在读者群里很快就发动了几十位要去献爱心的读者。大家筹集了一笔钱,买了很多学习用具,还给那所学校的老师买了电热器。于是一行十几个代表,在我和报社摄影记者带领下,怀着无比的使命感到了蒲江的那所希望小学。
然而,等到了那所学校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都失望了。那是一所刚修建完毕的希望小学,修得很漂亮,还通了柏油路。老师们都骑着摩托车上班。当然,也有少部分学生,住在山上,每天步行十多里路来上学。
我们所有的人当时都很无语。但既然来了,戏还得继续唱下去。(对不起,我说这是唱戏了)。学校的老师们倒非常配合,那天是周六,却专门留了大约四十位同学和五六位老师作为这次行动的人肉背景。
他们在操场上集合,老师坐第一排,孩子们坐在他们身后。我和成都去的读者面对他们站在临时搭建的一排主席台上。墙上挂着鲜红的标语:“欢迎*****到我校送温暖。”他们让我讲话,我站在那里,很尴尬,不知讲了些什么,然后是热烈的掌声。最后大家很有秩序地上来领慰问品。
结束后,我说要采访典型。学校安排了几个家庭贫困的学生接受采访,他们的故事倒真感人。然后采访老师,问他们有什么困难。一个老师很幽怨地说:“最近油价又涨了,我们骑摩托车上班,成本增加了……”还有一个老师说:“希望你们能再给我们捐一个图书室。”
采访完毕,我们要回成都。学校的两位领导亲自把我们送到县城,然后要招待我们吃狗肉汤锅。蒲江的狗肉是很出名的。大家执拗不过去,就说吃吧,吃了咱自己掏钱买单。哪知,我们在刚刚吃的时候,学校那边就把单买了。
那天,我们送到学校去的慰问品,其实就值七八百块钱,但是,他们请我们吃的这顿狗肉,花了将近三百块钱。
那次我回来,我很想放弃这篇稿子。但是,最终还是刊登出去了。让我意外的是,效果非常好,不少读者都打电话来,说他们下次也要参与类似这样的爱心活动。而我,好几天都感到很恶心。那也是我人生吃过的唯一一顿狗肉。
我想到了川报的一个女记者,当初到宜宾采访时,一边报道爱心,一边目睹相关人员花天酒地大快朵颐,最后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呼吁。那段时间,她是一个红人。我以为她在炒作,但是,有了这些经历,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是一个有良知的记者,就像曾经的我那样,充满庄严的社会责任感。
但是,很多时候,这个社会是不需要责任感的,需要的只是责任感表演的形式。
现在,我再讲一段故事。我想,当我再把这个故事讲完时,就让唾沫和砖块再飞一会儿吧。
大约2007年,具体月份我记不清了。此刻我还是我们这家周报的“爱心传话筒”。期间我报道了许多有关弱势群体的话题,比如关注流浪儿,白血病人,比如和锦里的人一起,到西昌普格送温暖的麦青行动。
这天,一个读者突然找到我,说他有一位女性朋友,是个美女作家,她的第一本小说马上就要出来了,她愿意把稿费的一半拿出来救济那些需要用钱的人,前提是我们周报要报道她的事迹。
很明显,这是一次炒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炒作。但是,我还是没有拒绝她。毕竟她愿意拿出她稿费的一半,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需要钱。
当时,全国各地都在热炒帮助流浪儿回到家乡的爱心话题。而成都的一家收容所,是我暗访过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我当即就想到了那个地方。于是联系到他们。曾经我暴过他们的光,但在爱心面前,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次活动整个组织都非常顺利。我私下也见过了那位所谓的美女作家,其实样子很普通,那本书也是她的处女作。我问她稿费的一半究竟是多少,她说还没有核算出来,但肯定不会少。我想也是,一本小说的稿费和版费,大家都可以算的。
这位美女作家社会关系也不错,一个亲戚在省团委任职。这次活动的捐赠仪式就在我们编辑部的大会议室进行。那天收容站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到场了,还带来了十几个流浪儿代表,而这位美女作家在省团委工作的很有身份的亲戚也作为嘉宾来扎场。更让我啼笑皆非地是,她还临时拉来了几个亲友粉丝团,像当时流行的超女粉丝团那样,举着用彩色笔绘的KT版,坐在了现场,不时对着我们的摄影记者摆造型。
收容站的流浪儿们,带来了一个非常感人的舞蹈:《感恩的心》,当这首熟悉的旋律在我们编辑部的大会议室想起时,我突然无比羞愧。而最后,当这位美女作家当众宣布将三千多元的稿费捐出来时,我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那时,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组织和参与这样的行动。
那之后,我对于所谓慈善的信仰,对于一个媒体人所谓的社会责任感,感到深深地怀疑。我觉得我在做的,一直都很荒唐,一直都很超现实。
直到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又参加了我们周报组织的抗震救灾行动。但这一次,我们报社为灾区募捐了数百万的善款和物资,连续半个月冒着各种危险深入灾区。这一次,我只有感动,真正地感受到了何为大爱无疆。
但为什么我们内心的爱的底线,爱的良知,对爱的信赖,非要在重大危难时刻才会迸发呢?
而真正的慈善,真正的爱心,它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一种习惯。它应该在生活的点滴中得以传承,而不是要在一张张道具中变得灿烂无比……
回到向峨乡李贵艳身上。她的故事固然博得了好多人的眼泪,她的坚强和善良,固然引发了无数人的共鸣。但这一次,我还是想劝一下周围朋友,别带着孩子去对她表示慰问。
因为,万一孩子问你:“这个姐姐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怎么不和奶奶一起搬到城里住呢?”
请告诉我,这时你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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