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在加拿大西部,两边是连绵的落基山脉。秋天,枫叶初红,山色丰富立体,有秀气,有博大,有淡定,更有脉脉含情。每一座山及每一群山又都有自己的形态、风格及特殊的线条,柔和或坚毅,刀刻般斜劈,棋盘般规整,也见虎狼熊豹般的狰狞。海拔3000米左右是落基山的雪线,之上为晶莹的白雪笼罩,之下依然植被伸展,绿意葳蕤。
除看山,还看湖。一面面湖,有藏在高山之内,有敞开在落基山旁,有卧于山脚树林边,安静于这一处,静流于那一湾,碧绿翠蓝透亮,无一丝纤尘污染,随微风皱起细沙涟漪。我们是为洗涤尘蒙的心情去的,是为寻找光影的美丽去的。连绵起伏的落基山,因高纬度的共同作用,有了终年遇见的山顶山脊的雪,有了从山间流下的滴滴清流,化为有魂的湖水汇聚。
因为这绝美的山和湖,西部加拿大便有了举世闻名的一个个国家公园:班夫国家公园,哥伦比亚冰原,贾斯帕国家公园,幽鹤国家公园……
感觉是一个跨步,进入到硕大的露天影院。在幽鹤国家公园内,我们在群山的一处扇面角落的公路边下车。“到了。”有人说。那是一处纪念地:8字形螺旋铁路隧道展示瞭望台。那几十平方米的瞭望台上,有一块块大小展板,每块展板上都设计着青蓝色的火车形状,白色的文字,椭圆的框内有直观的照片。展示的中间位置有一方简易立体模型,大片绿色的是山,山中交叉穿行的一条条带状的灰白是铁道线。模型释疑,实景就在前方绿树掩映着的峭壁山洞,“倘若火车来,你们会看见一个奇观,那长长的货运火车会在山洞的上部与下部首尾共见。”这是130多年前中国华工所为:为缓解列车行进时巨大的山体坡度,创造出8字形螺旋铁路隧道的施工奇迹,打通凿开了峭壁悬崖的山洞,让“险山变通途”。
130多年前,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有了这个展示瞭望台,让所有经过的人,向极具创造性的工程及华工行注目礼。但解说中的一句话,猛烈撞击我的心灵:“这里,每一段枕木下面,都躺着华人的生命和灵魂。”
心难安,情难平。
8字形螺旋铁路隧道,系当年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落基山段最艰难处。为了让货运火车在山体内外“迂回往来”,在合适的坡度范围顺利行进穿越,就必须在悬崖峭壁上打通隧道,爆破崩山,施工便异常艰难凶险。而整个太平洋铁路工程,从温哥华到蒙特利尔4000余公里干线上,有1.5万余名华工日夜参与施工,许多险峻工程由华工承担。建设的5年时间,他们冒着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每天工作12小时,劳动报酬仅1美元不到(所有劳工中最低等)。几千名华工,在此付出生命。
几千名逝去的华工啊。因为悬崖绝壁的爆破?因为意外的山体塌方?因为严寒的暴风雪?因为突兀而至的疫病?那时的华工,使用的劳动工具一定简陋,用东方人并不壮硕的身躯,扛着一段段沉重的铁轨,铺展路基,再一锤一锤将道钉死死敲入铁轨中——那是把一个个生命,交付给遥远异国的铁道了。
华工的奉献与生命,强力助推了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成功,让加国东西各省市就此贯通,货运血脉流动,繁荣就此起步。但在那个中华民族遭受屈辱的日子,华工们即使牺牲如此多的生命,却在很长时间,依然被极端不公地对待,无名无字流传下来。那天,在8字形螺旋铁路隧道展示瞭望台前,周围落基山的山色湖景在我面前顿时失色。有人在等待,说会有长长的列车经过隧道,你可直观列车在山体上下首尾共见的奇景,可见到货运列车的一节节车厢,这些车厢,有的外观色彩斑斓,宛如一幅幅流动的油画。我无法直视。我不淡定。我转身离开,拒绝遥望那触痛内心的铁道与列车。
但行走加拿大西部,落基山远近相随,那太平洋铁路也在很突兀的一个时刻,撞我一个满怀。那日,我们居住在贾斯帕镇26公里外的田野山庄。夕阳落,远处雪山,近处一个呈大大圆弧的湖,湖水与雪山间,是广袤的树林野地。我们的车在高低起伏的沥青路上奔驰。前面有向左的弯路,再折向右边,前方有集群式的雪山吸引我们。车再往前,同行有人在呼:“看,铁路道口。”是,一个陈旧的铁路道口,打着一个“?”的记号,红灯要你止行,绿灯杆起放行。老式的阻挡手段,酥烂的枕木,满地的碎石。两根并行的旧铁轨,向东直通远处山峦,向西也通往极远的一处雪峰。无法拒绝这铁路铁轨,它们直接在我脚下出现。此时依然没有列车驶来。由近向远的铁轨在最后的夕照下泛着幽褐的光。面对铁道的两个不同方向,我们在沉默中近望,远视。蹲下,抚摸那暗色却光滑的铁轨,有一种通电感觉。致敬了,值得骄傲的华工前辈。130多年前你们在此,今日我们也远道而来,俯下身,注视探望你们。
那晚,我们回到山庄,向山庄主人探问,那是一位近70岁的当地老人。老人证实,并向我们翘起两个大拇指:“中国人。”
在落基山下,我们总想走远,显示和别人不一样的新鲜追求,回归原初,回归探究的冲动。但驾车上路,即便在加拿大辽阔的国家公园,一切也不可预知。修路梗阻,为有形困境,遇网络无服务状态,为无形危机,引发导航失效,乃至误入歧途。那天遇此境况,我们的车在荒凉湖区四野乱撞,山路多岔,林树遮蔽。天色向晚,更可怕的是车的燃料告罄,油灯警示。焦虑,恐惧。忽然,紧张看前路的副驾欢叫一声:“火车。”我们也看到了,远远的长长的货运火车,在落基山的雪山绿树中,由东向西慢慢驶来。我们调转车的方向,和它保持一致。未走几里,消失的网络信号回来,手机“嘟”一声鸣叫,宣告突围成功。而加油站,随即兀立在公路右侧。再往前,很快到达班夫国家公园内一个美丽小镇。却在此时,那长长如“流动油画”般的货运列车也驶进小镇。那便是行驶了100多年的太平洋铁路货运列车。多少节车厢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那车厢,尽管老旧,却真的一节车厢一幅画,有加拿大的字体与枫叶花形,有夸张变形浪漫的字母,有天真的儿童形象,有可爱的动物描绘,有抽象立体的块面,五颜六色。
都说,是这列车引导我们走出自然的歧路,引领我们走出快要绝望的困境。冥冥之中,是谁在护佑我们?
黄昏的落基山下,在那个美丽小镇,那油画般的长长列车慢慢行驶在我们身边,行驶在静静的太平洋铁道线上,似一种无言的依恋。那天,在太阳完全沉落到落基山后之前,我们头上的天空,翻滚延伸着如火如荼的云霞。仰望天空,远视壮阔的落基山,便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无法遏制,情涌,眼热,刹那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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