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们现在在火车站经常能看到说回家缺钱向你借钱的人,百分百都是骗人的,但我很想让大家知道,我真的碰到过一个女孩子,她没钱回家,却不肯接受恩惠,借她的钱,再艰难也要寄还回来。她像野草一样活着,却依然在苦难中守着的一份诚信和尊严。”
4月23日那天,唐彦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对她来说早已陌生:“唐彦啊, 22年了,听说你在找我……”
40岁,唐彦已不再年轻。和大多数上海市民一样,“生计”是这个女性每日的主题词。少女时代的好奇、憧憬都已消散。唯有一个叫做“朱凤英”的名字时常把她带回18岁那一年,带回对于苦难和尊严的最初体验……
上海崇明岛上的唐彦
“我是在岛上长大的。年少的时候,感觉那个小岛与世隔绝。上海迎来新中国成立后第二次移民高潮的时候,在我的岛上也几乎没有新迁进的外地人。所以当我头一次离开小岛时,最让我兴奋的除了可以见到岛外的世界,还有就是可以接触到岛外的人。”
那是1994年,唐彦18岁。那年4月8日,她第一次离开上海崇明的家,踏上离家出走之旅。
“早晨背着书包佯装上学,在暗处观察到老爸老妈上班后再溜回家中,收拾好细软,雄纠纠气昂昂地上路了。”唐彦回想起当年的“壮举”笑着说,“虽然只是去杭州,但在那时看来已经是去了天涯海角。”
到上海火车站已是下午,买到的是次日凌晨2:55去杭州的票。“那时身上没有多少钱,因为是头次单飞,兴奋无比,漫长的等车时间里到处闲逛也不觉得累。”
晃荡到晚上7点多,天色渐晚,唐彦回到火车站,买了张报纸找个地方席地而坐胡看起来。入夜之后,时间过得缓慢起来,五六分钟光景,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把报纸看完了,一看时间才8点,掐着手指头算还要等6个小时,离家出走的念头开始动摇。
唐彦跑去公用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是去杭州玩,过几天就回来。“我听见她急不可耐的在电话那头叫老爸联系杭州的旧友,说是到了杭州一定要联系他们。”唐彦说,“我觉得我都长大了你们还当我小孩啊,于是很不屑地说用不着,就挂了电话。”
继续等待,唐彦找了个地方坐下,同一条石凳上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当时她低着头,身上背着个大包,手里还拽着一个很大的包,一副很拘谨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若干年后,唐彦回想起来说,“她是我这辈子接触的第一个外地人。”
安徽旌德的朱凤英
“我生长在山区一个小村庄,那里主产茶叶,一年365天,至少有200天能见到漫天的云海……我们那里通讯不发达,寄封信都要等家里人到县城赶集才能一并捎过去。我没有到过大城市,家里一年到头地劳作,却还是穷困潦倒。”
遇见唐彦那年,朱凤英22岁,她和同乡的四个女孩第一次离开老家,到浙江东阳一家私营玩具厂打工。“当时工厂老板跟我们说好,250元一个月,包吃包住。结果做满一个月结算工资的时候,他东扣西扣,扣除各种费用之后每人只拿到14块钱。”
一气之下,四个女孩结伴来到上海“闯荡”,也想在这个大城市里碰碰运气。“我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不敢走远,就在火车站附近的保姆介绍所找工作。”四天以后,其中两个女孩成功找到雇主,去上海人家里当上了保姆。朱凤英和另外一个叫晓虹的女孩子却一直找不到工作。
“我当时想回家,可是身上的钱不够,没有钱住旅店,就在火车站候车室睡觉。” 就这样,白天在火车站广场游荡,晚上花五毛钱到候车室里休息,买了一瓶水,喝完后用瓶子到洗手间里接水,饿了就吃面包,朱凤英在火车站撑了四天四夜。
那个晚上,是她在火车站的第五夜,朋友晓虹决定回家了。“她身上的钱还够买火车票,可是我的不够。”朋友去买票了,剩下朱凤英一个人坐在广场的长凳上发呆,想着不知如何应对的明天。这时,长凳上坐下来另一个女孩,劈头盖脸地就问她:“你是哪里人啊。”
这么多年来,朱凤英说,唐彦是她在上海唯一的朋友。
偶遇,借钱
“是我先搭讪朱凤英的。”唐彦回想起当年相遇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当时我就是百无聊赖,又年轻气盛,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想都不想就上去搭讪。”
朱凤英警觉地抬起头,把手里的包抓得很紧。看到眼前是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安徽。”
唐彦还不放过她,继续追问:“安徽哪里?”朱凤英有点猝不及防:“干嘛?”唐彦还没察觉出她的警觉,大大咧咧地说:“不干嘛,就问问。”“旌德。”“没听说过。”“黄山你知道吗?我们家属于黄山地区(注:旌德属于安徽省宣城市)。”“黄山我知道啊……”一说到小岛以外的世界,唐彦马上提起了兴趣。
就这样,两个离家在外的女孩在半夜的火车站广场聊了起来。从聊天中,唐彦知道了朱凤英到浙江打工被骗,滞留上海火车站四天的故事。
“如果你的朋友明天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看着朱凤英满脸愁容,唐彦开始了思想斗争,要不要给她钱,要不要给……
唐彦掏了掏自己的衣兜,身上钱也不多,而杭州之行还没开始。犹豫很久之后,唐彦终于下定决心:“你缺多少回家路费?”朱凤英告诉她差10元左右。
唐彦掏出一张10元纸币,装着轻松的口吻对她说:“拿着!”朱凤英很惊讶,一口回绝:“不要!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 唐彦看她迟迟不肯拿,又劝她:“如果你不抓紧时间回家,过几天把现仅存的钱都用光了,更不能回家了。我不需要你还的,拿着吧。”朱凤英犹豫再三,接过那钱,然后说了句:“我回家后把钱寄还给你。”
唐彦坚决地说“我不需要你还”,急不可待地催她马上去售票大楼买回家的票,“快去,趁你的朋友现在在那里排队,你一定要让她帮你一起买到回家的票。”朱凤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给了我10块,还是不够回家的路费……”唐彦问她到底缺多少路费。她说缺12块。
唐彦又掏了张5元币给她,然后直接拉着她的手去了售票大楼,“在我上车离开之前你必须要买到回家的票!”
此时已是晚上9点多,她们在售票大楼排成长龙的队伍中找到了朱凤英的朋友晓虹,也是个纯朴的农家女孩。朱凤英上去跟她说有钱买回家的票了,然后把钱塞到晓虹手里。
俩人又回到南广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朱凤英也变得开朗了一些:“你去杭州干什么?”“我去旅行。”“你工作了么?”“我还在读书呢,今天逃了课去旅行的。”朱凤英看着唐彦,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好羡慕你们上海人的生活。”
朱凤英告诉她,在她们家里,女孩很少有读到初中毕业,大多因家贫而早早缀学 。唐彦听了却不屑地说:“读书有什么好,真是苦死了,如果有工作,我真想不读书,早早打工赚钱,自由自在花钱,多好……”
4月初的上海之夜春寒料峭,唐彦坐在地上越来越冷,后来干脆站起来抖脚热身。朱凤英见她这样子,从大包里掏出一件织工非常粗糙的毛衣叫唐彦穿上。“我自己织的,织得太难看,针脚也不整齐,但至少可以御寒。”
唐彦把毛衣穿在外套里,跟她说等会上车时我再还给她。朱凤英说:“不用还了,作个纪念。”她又掏出她的身份证,坚持要唐彦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
从身份证上,唐彦知道了她叫朱凤英,安徽省宣城市旌德县人,生于1973年。这也是多年以后,唐彦对她的唯一记忆。
唐彦反复强调不要还钱,但朱凤英坚持记下唐彦的地址,说不妨交个朋友。唐彦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写有家里地址并贴了邮票的新信封给了她,告诉她回到家后一定要写封信报个平安。她拿下信封说一定会的。
那天晚上,晓虹没有买到票。三个女孩又一人花了五毛钱到候车室里坐。深夜的候车室,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唐彦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兴奋不已,把包扔给她们,自己把十几个候车室逛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朱凤英和晓虹都睡着了,她的背包被朱凤英紧紧抱在怀里。
凌晨2:30,广播里播报:“开往杭州的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朱凤英和晓虹把她送到检票口。
“那时我才18岁,不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也不懂离愁别绪,心里只是想着等到黎明时我就到美丽的西子湖畔了。”
通过检票口以后,唐彦回头向朱凤英告别。“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流泪了。”唐彦说。
分别,等待
五天后,唐彦有惊无险地从杭州回到家,把朱凤英的事情告诉了惊魂未定的妈妈。本以为自己扶困济危的好事能得到妈妈的表扬,结果妈妈听完后认定朱凤英是个骗子。“这年头以不够钱回家为借口的骗子太多了,你遇到的这个人,说的就是典型的骗子台词。”
唐彦坚决认为朱凤英不可能是骗子。“她主动把身份证给我看了,并且她把她自己织的毛衣给我了。”
没想到妈妈对此嗤之以鼻,“对于骗子来讲,一张假身份证是行骗的道具,至于那件旧毛衣,织工如此粗糙,还是棉纱线织的,有些地方都有漏针,说什么也不值什么钱……”
唐彦把这件事跟身边的老师同学提起,所有人都认定朱凤英百分百是个骗子。但唐彦心里不愿相信,因为走进检票口的那一刹那,朱凤英的眼泪可以证明。
就这样又过了很久,时间似乎印证了妈妈及老师同学们的判断。“时间长了,我自己也渐渐相信了朱凤英是骗子的说法。我强迫自己忘了她。”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唐彦放学回家,在楼下习惯性地打开信箱,发现了一封来自安徽省旌德县的来信。打开,里面夹着一张10元和一张5元纸币!
“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默默告诉自己,是朱凤英的来信!”
如今多年过去,那封信早已弄丢,但唐彦仍记得她在信里的几句话:“等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实在太穷了,我要等到茶叶熟了,采摘好炒成熟茶叶后,拿到集市上卖了才能凑够这钱……我们这里寄信要到县城,太远了,所以我当时不能及时给你回信告诉你我已安全回家……欠你的钱,我今天终于还清了,但欠你的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唐彦把信拿给妈妈看,妈妈看得泪流满面。“她们那里那么穷,我们一定要把那件毛衣还给她。”一周后,妈妈把那件毛衣连同新买的几双厚袜子打了个包裹寄给了朱凤英。
后来,唐彦和朱凤英通过几次信。朱凤英家没有电话,没有邮局,她写好的信只有等到有村里人去县城时顺路带去寄出,每次都回信很慢。
再后来,唐彦离开了崇明岛,到岛外求学。大学期间她们还通过一封信。从1995年秋天开始,她们就慢慢失去了联系。
重聚:回不去的故乡
2009年,唐彦在博客上写过一篇文章《旌德的朱凤英,你在哪里?》。“那是我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候,我就想起她了,这么多年,不知她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文章被很多人转发,但始终没有朱凤英的消息。
2016年4月22日,唐彦的文章被一个叫“旌德微生活”的微信公众号转发,很多人在下面留言,“我就是旌德的,没有地址吗?”“可能是祥云山里的,很偏僻。”“不知怎么的,看到后来我流泪了。”“或许她现在就在上海,你们会见面的……”
4月23日是一个星期六,唐彦在家等一个电话。十分钟前,“旌德微生活”的小编联系到她,说找到了一位自称是朱凤英邻居的网友。唐彦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小编,过了十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
“唐彦啊, 22年了,听说你在找我……”是啊,22年了,唐彦对朱凤英的声音其实已经很陌生。
聊起各自现在的生活,唐彦才知道,这些年来朱凤英和丈夫一直在上海奉贤一家家具厂工作。直到2014年,朱凤英工作时被电锯锯断了三个指头,定为6级工伤。
朱凤英一直待在上海想解决赔偿的问题,但玩具厂和保险公司迟迟没有给她赔款,直到现在还有一半没有追回来。
虽然拿到了部分赔款,但朱凤英也不能继续工作了,只好回到老家。女儿今年16岁,上初三了,学习成绩很好,朱凤英就待在家照顾女儿。家里的七八亩田地她自己也没法耕种,只好承包给人家种,靠着租金和丈夫在奉贤打工的工资生活,日子还算稳定。
“现在我们搬到县城了,不住在山里了。”朱凤英说,“旌德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到大城市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留在这里。”
唐彦自成年后就离开崇明了,那个小时候一直以为走不出去的小岛,现在也成了回不去的故土。“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风雨飘摇,自己创业过,破产过,渐渐体会到生活的无奈与艰辛。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朱凤英。”
唐彦说:“我们现在在火车站经常能看到说回家缺钱向你借钱的人,百分百都是骗人的,但我很想让大家知道,我真的碰到过一个女孩子,她没钱回家,却不肯接受恩惠,借她的钱,再艰难也要寄还回来。她像野草一样活着,却依然在苦难中守着的一份诚信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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