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4年,家父骋请田作霖老师教授医院内职工练通臂拳,余亦随同练习,对武术发生兴趣。可惜一年之后,田师未能续骋。1950年,余在陕西南路市体肓馆观看上海武术界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义演,田兆麟老师身手不凡,发劲干脆利落。某少林拳师突然上场挑战。老武师佟仲义先生立即入场,向双方作揖劝开,并与佟佩云女士表演拐子进剑,平息一场风波。此事在吾脑海中留下深刻印像。家兄之同学朱季祥君,曾练太极,遂带领吾前往外滩公园,观看田兆麟老师推手。1951年,家父在区卫生局举办的中医学习西医研修班担任主讲,针炎科黄景华医师系班上学员。讲解珍断学必须示范,故在教室内安放一张诊察床。一日。家父上课时发现此床损坏,床板已经断裂。原来班上有位练外家拳之伤科医师,多次邀景华师比试,景华师不允。此人乘景华师课后打扫卫生之际,突然关闭教室大门,出手硬攻。景华师步步退让,被逼至墙角,已无退路,不得已在化解对方来势后发劲还击,将此人腾空抛出,坠于诊察床上,将床板震裂。家父寻思,人才难得,岂可失之交臂?遂邀请景华师到自已医院中实习,同时教人练拳。余从景华师学杨氏大架3年,体格稍健。1954年,父母设宴恭请景华师,敬赠名画两幅,作为拜师之礼,恳请景华师收我入门为徒。景华师曰:“吾已隐身杏林,不收门徒。瞿老盛情难却,令郎喜爱太极,自当倾襄相授。新社会摒弃旧俗,不必叩头,鞠躬可也。”于是我向景华师深深鞠了三个躬。入门之后,首先加练站桩内功,配合意念引导,开合吐纳。练拳亦与往昔不同,将套路拆开,讲清每式身法、手法、步法。每式分为左右两式,反反复复练熟,练慢拳要胯与腰齐,练快拳须吐气出声。又须每日抖白腊杆,一挤一採为“一遍”。按照杨家规距,必须每次左右练200遍,共计400遍。吾向亏力薄,最多只能左右各练20遍,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手中疲软。景华师摇头叹息道:“我无儿无女,只收你一个徒弟。吾喜欢医、画、拳、昆曲。汝爱好医、画、拳、古典音乐。彼此性格相近,可谓有缘。盘养生慢架,是文练,研究用法,是习武。你体质实在太差,非习武之人,只能半文半武,日后恐怕难成大器。
景华师曰:“练拳一要承师,二要悟性,三要苦功,四要相手,缺一不可。所谓相手,乃同门师兄弟结成对子,相互切磋,你无师兄弟,吾暂且充当你之相手,你可往吾身发劲。”我想,弟子岂可出手打老师?因此始终不肯往老师身上发劲。景华师摇头叹息道:“汝乃妇人之仁!不发劲,功夫何日可成?”当时吾住在复兴公园对马路重庆公寓,景华师遂带吾至复兴公园拜望张玉老师,主要意图是与其弟子切磋推手。我在张老师处学拳10个月,公园中练拳者均以养生为主,因此并未找到适当之相手。至70年代,余之内弟陆钦源及其兄弟周信武兄弟等想学太极。余无资格授徒,遂禀明师尊,代师传艺,即以此数人为相手,每晚在重庆公寓四楼平台练推手二三小时,早晨盘架子、抖大杆,功夫有所长进。不料吾于1983年身患癌症,手术之后又严重发生医疗事故。照射钴60过量。此后不再练抖杆及推手,只练慢拳养生。
二
恩师黄景华,生于1909年,江苏吴江人,1925年来沪学画,1926年向叶大密先生学太极拳、剑,1928年拜见杨公澄甫。杨公曾经离沪去杭州等地授拳。在此期间,景华师常去武当太极拳社,借用叶先生之白腊杆,并且以叶先生之门徒为相。景华师在上海美专学中国画时,该校骋请太极拳教师关介三系赵仲傅先生门人,乃吴公鉴泉再传弟子,推手之时,善用各种小巧手法,后来景华师从澄甫公学拳,杨公特别强调每日须练大杆,左右各抖200遍,再把枪杆紧贴树身,左右刷杆200遍。景华师苦练大杆,劲力倍增,在美专太极班推手之时,一採一挤,连续三次将关介三先生弹放而出,猛撞于其身后墙上。关先生遂挂冠而去。澄甫公获悉此事,严厉诉责景华师道:“同门师兄弟闭门切磋,发劲必须全部透出,万万不可客气,否则一辈子练不出真功夫,在他人拳场切磋,务必手下留情,决不可打碎别人饭碗。何况杨吴本是一家,岂可如此鲁莽?念汝念幼无知,不董武林规距,暂不处罚,日后在犯,决不轻饶。”杨公教诲,景华师终生牢记在心。
景华师在杨家苦练功夫,汗流浃背,衣衫湿透,因此需每日带两套干爽衣服替换。1931年,景华师在上海美术专科大学毕业,未找到工作,澄甫公嘱其每日到杨家,伴陪守中师伯练习推手、散手、黏剑、黏杆,成为守中师伯之相手。金仁霖先生在其大作中提出疑问:景华师不似张钦霖、田兆麟等先辈以实际劳作为报酬偿,为何能在杨府免费用膳?其实田兆麟等前辈均已满师,自立门户,反而不常在杨府。在杨府免费用膳者,多半为尚未满师之徒子徒孙,张玉先生亦提及当所在杨家饱餐烙饼平夹牛筋之情景。景华师正式拜师之后,尚须承担杨府诸多杂务。澄甫公患水肿病,先后请程德襄医师与黄泰亨医师诊治,均由景华师迎送。杨公不善言辞,往来书信,亦往往由景华师带笔。《体用全书》不但由曼青师伯与景华师二人笔录,到大东书局校对勘误等杂务,亦均由景华师奔走代劳。此等事实,余在第一篇拙文(载2001年第五期《武林》《太极宗师杨澄甫》)中均已提到及。杨公病危之时,守中师伯(景华师比守中师伯年长一岁。先入师门为大,故景华师尊称守中先生为师兄)远在广州,振基、振铎师叔年幼,景华师衣不解带,昼夜服侍杨公,端屎倒尿,在所不辞。谚云:师徒如父子,以杨公与景华师之师生关系而论,此言不虚也。
徒弟学拳何时满师,师傅之考虑绝对周密慎重,如果拜门弟子功夫不济,败于他人之手,势必辱及门师。因此八卦宗师董海川在庭院中置一石碑,门徒一掌将石碑击倒,沿不能满师;若一掌击去,石碑应手飞出,方可满师。1933年澄甫公在去广州之前,大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1924年创立),聘请澄甫公为国术教师。杨公见景华师功夫已有根底,性格勤奋谨慎,遂举荐景华师前往应聘。第一日上课,景华师身穿土布中装,用苏州话喊口令,众学员嘻笑不已。一位广东学员擅长西洋拳击,欲与景华师比试。景华师点头允许,请此人站在一棵白杨树前。此人出拳猛击。景华师以搬拦锤相迎,将此人往树上弹去。不料树杆太过于细嫩,竟被此人撞折。于是众学员肃然起敬。此后震旦大学(今复旦大学)、新华艺专、博物女校、虹桥疗养院等相继聘请,景华师四处奔波,劳苦之极,各校太极班学员,多有练过少林、形意、柔道、拳击者,往来要求比试,景华师即以太极散手应对,获得不少临场实战经验。日军占领上海租界之后,地痞流氓汉奸特横行,往往侵扰各处拳场。因此景华师于1940年停止在各校公开授课,只往私人公寓授拳,解放后,景华师以行医为业不复授拳。1957年某日,景华师招我谈话,神态肃穆。景华师曰:“请勿告诉他人你在我家学拳,在公园看别人练拳推手,千万不可评头论足。你练过抖杆,勿与外人推手。若被别人缠住不放,须学郑板桥难得糊涂,千万不可发劲。”景华师常到田兆麟、陈微明等师伯处切磋技艺,此后与多数拳友不相往来,闭口不谈拳艺,只有濮冰如女士、张玉先生偶尔来访。但他每日在家中闭门练拳、抖杆,从不间断,至80岁时,抖杆发劲,雄风不减当年。
景华师酷爱书法及绘画,时常邀我品茗赏画。景华师将画挂起,趋前近观,又退后远眺,点头微笑,怡然自得。81岁时,景华师独自在家,坐于八字扶梯顶上观画,陶醉于画中境界,忘了自已仍在梯上,不慎将扶梯翻倒,跌断股骨。伤科中医将断腿接歪,景华从此无法练拳、抖杆,数十年来之生活习惯一旦改变,健康状态每况愈下,于1993年1月6日仙逝,享寿84岁。
临终之前,景华师向吾吐露心曲。1957年,人民体育出版式社准备再版《太极拳体用全书》,获悉当年笔录者之一黄景华先生健在,遂邀其讨论书稿。在座谈会上,杨公远戚某某,指着蒋介石、于右任题词骂道:“反动,反动!”景华师寻忖:郑曼公以诗、书、医、画、拳五绝闻名于世,从不过问政治,有何反动之处?某某此举,岂非醉翁之意不在酒乎?因此景华师立即表态:再版式时将郑曼青、黄景华署名一并删去。从此以后,景华师绝不涉足武林。景华师曰:杨公弟子不少,为其代笔编书者,仅陈微明、董英杰、郑曼青、黄景华四人而已。董、郑二位师兄远在海外,鞭长莫及。陈师兄在上海,被当作封建拳师批判。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吾若不退避三舍,岂能善终?功名富贵,乃身外之物,你立身处世,亦当淡泊名利,守高而处穷。日后你若遇见曼青、守中师伯后人,务必代吾致意!多年不通音讯,并非吾薄情寡义,实时势使然。如今邓小平先生十分英明,提倡改革开放,海内外杨式太极拳友,可以重叙友情,切磋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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