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也是大军区首长的女儿啊,非留我住她家。她把我扶到她的房间,我只记得司机朝我挤眉弄眼半天。我也没多想,谁知道没多久,老大姐钻我被窝里了。
她们有一伙人经常在一起跳舞,都是军区、省委、市委的高干子女。他们经常跳,贴面舞,今天他家明天你家,到了就说:“跳舞吧。”音乐一放,窗帘一拉。后来我听说邻居的举报里把我们说得很难听,说我们借跳舞群居、一大堆男男女女拉着窗帘,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跳光屁股舞等等。但我可以发誓,我们只是跳跳贴面舞,千真万确。
姑娘小C,也是部队领导的女儿,她借贴面在我耳朵边说:明天上我们家去吧,我家没人……门一开,一进房,她就把我抱住了,当然,我也抱住了她。我不知道我们后来是怎么滚到床上去的。
迟志强跟这些高干子弟在一起混了一个星期,老大姐和小C,都发生在这一个星期里。还有一次,我们3个男青年一块儿,开着红旗轿车,到紫金山,一人带一个姑娘,牵着手,抱上车,在红旗轿车里,一人腿上坐一个。不过是坐了一下大腿——这就是后来报纸渲染成的“聚众淫乱”。
他们俩兴奋地看着我:你不是电影明星吗?你怎么也进来了?他们两个人:一个的罪名是偷看女厕所,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一个因为强行搂抱女青年,判了4年。
迟志强(右)和宋晓英(左一)、陈冲(左二)等在一起
迟志强
迟志强把沙滩黄色的本田吉普车停在自家车库门前。这是杭州某度假村附近的连排别墅。他笑着过来了,见了姑娘,一律叫“妹妹”,见了男同胞,都是“兄弟”。他给妹妹倒咖啡,给兄弟拿香烟,听说其中一个来给他拍照的妹妹是浙江某影视公司的摄影师,他马上来了兴趣,问最近拍了些什么戏,戏里都有谁。
妹妹报了一串名字,他听得很入神:认识,都认识,李幼斌嘛,我俩同岁,他出道比我晚,我俩好着呢。
他接着打听李幼斌这部电视剧的片酬(“大概几百万吧。”),打听明年影视公司还有什么拍摄计划(“明年我们要拍《东方红》,在央视播。”),打听该影视公司老板的姓名和家乡……“你回去跟你们老总说,就说强哥祝贺他新戏拍摄成功,强哥现在也在杭州,以后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他有戏瘾,兜兜转转,戒不掉。陈佩斯问他,“强子,拍了那么多戏,不腻啊?我是拍得够够的了,你还拍不够?”他笑,“够了,够了。”但是心里,夜深人静,老有一个声音跳出来,“不够,我不够!一个人的演艺生命不该就这么完结。”毕竟,他是在最高点上戛然而止的。
“我老吗?我看起来是不是很胖?”他坐在你对面,抚着自己略略松弛的两腮,有点焦虑地咨询你对他的感受。他的眉眼,依然有英俊的影子,但他毕竟是50岁了。常州有家影视公司找他出演电视剧,大约年后开拍,他演其中一个知青,因为形象跟不上,得找个年轻演员演他的青年期,他演回城后艰苦奋斗那一段。对他的角色来说,他稍微胖了点,他现在常常省略午餐,希望能迅速减掉20斤。
老大姐比我大10岁
迟志强的名片颜色很鲜艳,名片下方印着一排电影胶片,每张胶片上都是他的脸,名片上的头衔是:“朋友:迟志强”。名片反过来:“长春电影制片厂”。
这是他最在意的两个标签:长影厂,朋友。
他生性和善,重情义,熟悉他的都知道,此人心软,软得不行。很小的时候,在外面看见要饭的,他跑回家,把锅上蒸的一屉馒头都端出去,“给你吃吧。”回家自己挨一顿揍——那是个吃食金贵的年代,自己家兄弟4个都吃不饱。班上的同学家境苦,他把自己的铅笔双手捧给人家,“送给你吧。”他妈妈从小给他起了个外号,“中央不是有领导人叫宋任穷吗,我看你是‘送人穷’!”
到现在,“送人穷”脾气没改,歌舞团里的小年轻打麻将,输了1万,垂头丧气,他把人叫过来,训一通,“你自己一个月就800工资,你有什么资格打那么大的?”训完了,心软,“算了算了,这钱强哥给你拿上吧,下次不许赌了。”迟志强拿了1万5千块,小青年领受了,诺诺而去。
团里两个跳舞的小姑娘一起汇款回家,其中一个的钱寄丢了,急得直哭,他又心软,“别哭了,丢了多少?强哥给你们补上!两个人都给!”一人给1000。周围人知道他这习惯,有难都愿意跟他诉。“在一起工作,我总觉得我挣的比别人多,能帮得上的就帮点。有结婚等用钱的,给!家里有啥难处的,给!好家伙,就最近这4个月下来,给了好几万。”
“送人穷”自己每月在外面连唱若干场演唱会,可得收入10来万,但是,不够他手这么宽地撒。太太也没少跟他生气,但是他照旧,谁让他是“朋友”,是“强哥”呢,他得有个当哥的样子。
第一次“流氓罪”,说到底,起因也是为朋友。那时,他才24岁,已经大红大紫。
《创业》完了我就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拍《锁龙湖》、《暗礁》、《希望》、《最后八个人》、《济南战役》、《响铃公主》、《小字辈》、《彩桥》、《顾此失彼》、《浅影》、《夕照街》,电影院每个月都有我的戏,《大众电影》上月月有我。《夕照街》拍完了,82年去南京电影制片厂,拍《月到中秋》。当时我跟外界都不接触,很少外出,因为名气非常非常大了,走到哪里,人们都认识你,那时候人淳朴,也没签名合影这一说,就是围着你,跟着你,看你,看猴一样,指指点点,“看,电影明星,迟志强!”
有一个事件导致了我后来一生的转变,刘晓庆、张连文(《艳阳天》中萧长春的扮演者)、赵联……都是特别好的朋友,来南京演出,我特高兴,弄了两瓶茅台大家一起聚聚,他们演出结束要走的时候,跟我说,“小迟,找几台车,送送。”他们人多,有去机场的,有去车站的。那时候没私车,我上哪给他们整车去啊?可是我这人又热情,重朋友,就一口答应了。
我找到当时给我开车的司机,他是省委小车队的。可是光他一辆车不够,他说,肯定有人愿意送,我介绍你认识一个朋友,南京军区领导的女儿。就这样,我认识了比我大10岁的老大姐。
老大姐30多岁,是个营职军医,大高个,很帅气。一说这事,她说哎呀,就想跟刘晓庆见面拍个照片,能见上么?我说没问题,马上带着她和她妹妹去见,这可把她高兴坏了。回来就落实了一辆红旗轿车,一辆上海轿车,两辆面包车,浩浩荡荡,气气派派,把人送走了。
我特别感谢老大姐,要请她吃饭,老大姐也很豪爽,说不用客气,认识你迟志强,很荣幸!大姐请你!拉着我和司机到她家吃饭,我们3个人,喝了一整瓶洋河大曲。
我是个特别不能喝酒的人,但是逞强,也是为了表达谢意。人家请咱们吃饭,虽然咱们是演员,但人家也是大军区首长的女儿啊,这就喝多了。老大姐是离过婚的人,家里就她一个,看我喝得也实在是走不了,就不让走,非留我住她家。她把我扶到她的房间,我只记得司机朝我挤眉弄眼半天,他先走了。我也没多想,眯眯瞪瞪就睡着了。谁知道没多久,老大姐钻我被窝里了。
那一个星期发生了什么
许多年过去了,迟志强与老大姐再没见过面,他一直羞于告诉她,那一次,是他的第一次。他当时开不了口,因为“说起来太丢人了”。关于老大姐,他后来知道的只是,在他以流氓罪判刑以后,老大姐也被军事法庭审判,同样判流氓罪,服刑1年。
说句心里话,我心里又新鲜又渴望,因为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又在醉中,一开始完全不得要领,只觉得怎么那么难受,她就捶我,后来还给我热了杯牛奶,安慰我。
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我跟老大姐就拉近距离了。她们有一伙人经常在一起跳舞,都是军区、省委、市委的高干子女。那时候的风气还不允许跳舞,但他们经常跳,贴面舞,今天他家明天你家,到了就说:“跳舞吧。”音乐一放,窗帘一拉,邓丽君的《甜蜜蜜》就飘了出来,就跳上了。后来我听说邻居的举报里把我们说得很难听,说我们借跳舞群居、一大堆男男女女拉着窗帘,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跳光屁股舞等等。但我可以发誓,我们只是跳跳贴面舞,千真万确。
跳舞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姑且叫她小C吧,比我小一点,也是部队领导的女儿,她一直跟我说,没想到能跟电影明星一起跳舞。两支舞跳完,她借贴面在我耳朵边说:明天上我们家去吧,我家没人,就我自己。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当时听到后面这句潜台词的感受,我的心突突突突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随时就要跳出来。在跟老大姐发生过那一次以后,我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了,我知道这一去大概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又渴望又害怕,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早醒了,我坐立不安,盼着约定的中午时间赶紧到来。
背着剧组所有的人,我像特务一样,来到我们约定的鸡鸣寺附近的公交车站,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一见面,她把我的手一拽,三拐两拐就到了她家,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紧张得连她家是什么样的房子都不记得了,她的紧张程度也不亚于我,两只攥在一起的手,都在发抖。
门一开,一进房,她就把我抱住了,当然,我也抱住了她。我不知道我们后来是怎么滚到床上去的。我现在回忆起当时,没有幸福,全是紧张,脑中一片空白,当时有什么过程完全回忆不起来,感觉非常快,完了以后就像不认识一样,非常不好意思。我不敢看她了,就要走,就是一个字:走。
“不行,不能走,我给你做饭吃。”她抱着我。
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别扭,我们之间也只有那一次。我像逃跑一样走了。我现在开始懂得男人,过去了,后悔了,不敢面对,只能逃跑,我又不能跟她谈恋爱,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她哭,不让我走,她是真喜欢我。最后她放我走了,要我晚上再去跳舞,我答应了。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是不敢跟她跳,不敢瞧她的眼睛,紧张,尴尬,好像怕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有什么事一样。
迟志强跟这些高干子弟在一起混了一个星期,老大姐和小C,都发生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后来管这一个星期叫“黑色星期”。为了这一星期,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隐隐有点谴责自己,但也对这种上层的生活感到羡慕和向往,那是一个新生事物不断进驻、但周围环境依然保守的年代:交际舞、邓丽君、红旗车……这些不是普通百姓生活中可以够到的东西,当时的社会意识中,交际舞就是耍流氓,邓丽君是靡靡之音,但是对一颗青年的心来说,他又分明感受到这种生活方式带来的那种自由而新潮的愉悦。
你问我,撇开这一个星期不谈,其他时间我是个风流的人吗?我不风流。我挺朴实,比较善良,但我在感情上不太把握得住自己,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不懂得坚定地拒绝。另外特定年龄段,生理上确实也有一些刺激和需求。我内心有很绵软的地方,会随波逐流,我到了某个场合,就会顺应这个场合,让自己置身其中。
这个星期里头,还有一次,我们3个男青年一块儿,开着红旗轿车,到紫金山,一人带一个姑娘,都是跳舞时认识的舞伴,牵着手,抱上车,在红旗轿车里,一人腿上坐一个。不过是坐了一下大腿——这就是后来报纸渲染成的“聚众淫乱”。
因为用车,跟这些人在一起“鬼混”了一个星期,可是我有工作,我要拍戏,我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我们拍戏是半封闭的,比较严格,甚至是半军事化的。那是什么年代?那时候谈恋爱要向单位打报告,组织不同意,就不许谈恋爱,不到22岁也不许谈恋爱。
这个星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惊喜,我感觉自己有了一点幸福,又有点恐慌,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说:“赶快停止,不要往下发展。”得到了,就行了,就像我们现在说的,有点艳遇。所以,这个星期结束以后,我就再也不去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戏拍完了,我离开了南京。
强行搂抱叫猥亵男女跳舞叫流氓
迟志强刚进长影厂时拍的第一部片子,第一次出外景是在河北涉县,这是他“涉”足影坛的起点,最后他被捕时,也正在河北出外景,这一次,是完县。他再三强调:“完蛋”的“完”!
当时正值1983年的全国“严打”,电影演员迟志强从来没想过严打会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一天,拍戏之余,他正和同事在宾馆房间打牌,完县当地协助他们拍戏的派出所干警来敲门,平时和蔼客气的干警,此时完全换了一种态度。
因为跟这个警察平时很熟悉的,我还开玩笑,咋了?谁得罪你了?他也不搭茬,只说,你出来一趟。
我还没出门,就这么一探头:一走廊的公安局警察!齐刷刷的蓝制服红领章一大排!这是干什么?我脑子一下子闪现到南京。果然,干警告诉我,他们接到南京方面的电话:拘捕迟志强。
当天就把我投到完县看守所:一个小土房子,里面已经关了两个人,地上都是草,一个戴着手铐,另一个在地下坐着,到处都是臭烘烘的。我从那么高档的宾馆,一下子就被投到这里。他们俩一看见我很兴奋:迟志强!你不是迟志强吗?你怎么进来啦?!你都可以想到我当时多丢人。我再一问,这两个人:一个偷看女厕所,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一个,强行搂抱了一个女青年,叫猥亵,判了4年。
说句心里话,把我跟这样的人关在一起,我都恶心,可是一想,我还不如他们呢,他们还没跟女的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呢就这样了,那我还不得死罪枪毙啊?你别笑,那时候男女关系问题太高压了,而且你不知道严打那会儿,天天枪毙人,那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用枪指着,一大排胸前的牌子,什么强奸犯抢劫犯杀人犯流氓犯,死刑!立即执行!大叉子嚓嚓一划!
那时候,我心里真没底。不像现在,人都有法律意识了,要是犯罪,你得有侵犯的客体,我侵犯了谁呢?她主动,你愿意,两厢情愿,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些词今天全懂了,可当时哪有啊?完县的警察也不知道我具体是犯了什么事,问我,我能好意思说吗?我就说,打架吧。我怎么好启齿跟人谈男女关系!
公安对我挺好,回宾馆拿来了我的牙刷,把宾馆的被子褥子也带来了,铺在地上,那两个囚犯都看傻了,没见过待遇这么特殊的犯人吧。不一会,送进来一大桶地瓜煮稀饭,是我们3个人的。两个囚犯马上跳下来吃,我却一口都咽不下,最后他俩全吃了。我跟公安要了一颗烟,就伸在小铁窗边抽着,就这么熬了两天。
第三天,南京来人了,持枪的武警,押解去南京,我还带着铐。这一路上你哥哥我丢人丢大了!众目睽睽,都认识我啊!武警还说,我们从来没押解过名人,这次算见识了。到天津上火车,他们3个武警把钱给弄丢了,最后还是我出面。我跟车长说,我们出差,钱丢了。车长一看:迟志强!赶快安排卧铺,4个人的火车票都不要钱。就这样,他们才给我解了手铐。到了南京,一下火车,马上铐上,推进警车,呜啦呜啦把我带走了。
后来才知道,被抓是因为跳舞,跳舞就是流氓。我们一起跳舞的全被抓了,要命的是,每次问到跳舞的还有谁,大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第一个准说迟志强,我成了领头的了!公安局的同志跟我说,你要主动交代,要是等别人说了,你就被动了。前几天你爸爸来了,你不讲实话你能对得起你爸爸?我也老实,心想着坦白从宽,说得一干二净,全交待了我心里也轻松了。
又过了若干天,《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谎称是公安局的上级来了解情况。我听说是上级,心想就怎么贬自己怎么说吧,做了一大堆深刻的检讨和严厉的自我批判: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资产阶级享乐,向往奢华的生活……没想到我这汇报思想、狠斗私字一闪念,到了记者手里,全变成了我的罪行。
报纸出来,大标题“银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文章里写我如何把姑娘们带到红旗车中,集体淫乱,轮奸、强奸。报道一出,举国哗然:这样的人,还留着干什么?赶快枪毙!
文章出来以前,公安局给我单位打电话,迟志强这个案件没受害者,顶多就是生活作风不好,让厂子接出去教育。我们厂保卫处处长刘世荣,《英雄儿女》里演王成的,星夜兼程,往这赶,当时长春到南京要两天,就这么巧,就他们来接我出去的途中,新闻报道出来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全国各地多少个电话打到南京公安局:像迟志强这样的败类、退化分子,这样肮脏的人,还留着干什么?我们在等待公审枪毙!这样的电话,打到公安、打到省委、省政法委……公安局对我们单位的人说:现在不行,不敢再提放人的事情了。
还是我们厂长水平高,他给公安打电话:“你们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人,就说明事情不严重,怎么能受舆论的左右呢?”对方的回答是,不行,现在政法委很为难:迟志强暂时不能放。后来又追加了一条:迟志强红案(红旗轿车案)按流氓罪处理,要不然全国人民不答应。
所以,我们这群在一起跳舞的男女青年,全部以流氓罪论处,红旗轿车里那些女孩子也无一幸免。小C判得比我还重,她判了5年。我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
“犯人新生艺术团”
很多事情,迟志强都是后来到了劳改队才知道的。那张报纸,他也是后来才看到,读完他就把它扯了个粉碎。法院专门为他写了个内参:“《中国青年报》严重干扰法院审判司法程序,在法院判罪之前,报纸无权定性强奸、轮奸。”但这有什么用呢?那个时代的民众心理:报纸就代表着官方立场。老百姓搞不清楚法院最后的判决,他们已经给迟志强贴上了“强奸犯”的标签。
邓颖超也出来帮他说过话,1980年的时候,迟得过当时国家最高的文艺奖项“文化部优秀青年演员创作奖”,这奖项一共颁过两次,第一次是赵丹、白杨、秦怡他们,第二次就是陈冲、迟志强、刘晓庆和唐国强这一拨。这一次恰是邓颖超颁的奖,她接见了他们,合影时迟志强就坐在她身边。对红案,她说了一句:“迟志强的事情不要再渲染了,一个演员搞那么大的动静干什么。”
在劳改队,迟志强干起活来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煤矿的采石厂,把山上巨大的石头运下来,砸成小石块,砸到虎口震裂。他一边干活一边掉泪,煤黑的脸上刷出两道白的泪痕。刨地、果园、茶场、大田……“我是真干哪!”他希望通过高强度的苦役,来摆脱内心的痛苦。
一开始,真是想死的心都有。我已经有了一个空姐女朋友,这下,不用说,也吹了。她的父母找我父母要求赔偿损失,大骂我父母:你们家就是养了个畜生!
我当然不怪她,在这件事情中,她也是受害者。对我,她该有多伤心多失望啊,而且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和我在处对象,这对她的名誉也是一种影响。我入狱后半年,她就嫁了,嫁的原因是那个追求她的小伙子表态:我不追究你跟迟志强谈过恋爱。
一次劳改队带我去煤厂,两边人山人海,都在对我指指戳戳:强奸犯!在这种巨大的耻辱下,我泪流满面。我已经这样了,就不多说了,我就服刑。我这辈子当公民、当演员没记过功,在劳改队我记了3次大功!
当时还有一个信念,要回到演员队伍中去。80年代,一个工人的职位都很珍惜,别说是个演员。我坚信我迟志强是个好人,我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在牢里面,领导要我组织一个“犯人艺术新生团”,过年给犯人和家属表演。我一听,这个我是专业啊。严打被抓进去的演艺圈里的人不少,杂技团的、会翻跟头的、跳舞的,都有。我常常不睡觉,连夜赶排节目。
有一个节目是我的朗诵,配音乐,狱里有一个体操运动员,我让他编了一个舞。“妈妈过去我是你的骄傲,今天我是你的耻辱,看着你蹒跚的背影出现在铁窗前,我无言以对……”声音朗诵出来非常好听,配上舞蹈,背景是铁栏杆,一个老太太的形象,追光剪影。我要求那个会翻跟头的演员在这里直接一个腾空翻,双膝跪地,咣当,砸地,静止。“妈妈,我一生无法弥补给你的创伤!”
哎呀,那个效果真是太好了,当时他“咣当”一声从空中直接砸地跪下的时候,台底下许多人惊呼,然后就是静止——“哗哗”长时间的鼓掌!一下台我就把他抱住了,我说好兄弟,真是好兄弟!在舞台上,作为一个演员,我在社会上,没有听过这么真诚、隆重的掌声,现在作为一个囚犯,在囚犯和干警家属中间,我听到的这个掌声,真的是世界名牌的掌声。
因为演出效果太好了,我们开始到社会上去巡演,南京各区都去了。南京广播电视局当时想拍一部叫《迟志强》的电影,剧本都写好了,我不答应拍。我迟志强又不是英雄人物。但我还记得那个剧本的开头:摇晃的镜头——推啊推啊——“迟志强犯人艺术新生团”,有人捏着钱:有票没有?有票没有?一票难求。
因为这个艺术团,我立了功。有个老太太,儿子在狱里,为了儿子能进我们的艺术团,到处集资给他买了一把吉他——因为当时劳改队也穷,有个不好的规矩,凡是自愿参加艺术团的,得自带一样乐器。老太太一见我就跪下了。我心里老难受了,我说:“大娘你放心,你儿子我收定了!”其实他啥文艺特长也没有,有个节目,“三句半”,我就让他说那半句,半句也说不好,说不好我就骂他,很凶,我说,你对得起你妈妈吗?我那时候脾气暴躁,都是犯罪来的,不用强硬的东西,威信树立不起来。我挺欣慰的一点,那时一起服刑的狱友,很多现在都出息了,都是几百万几千万的老板。我呢?我4年徒刑减刑一年半,提前出狱了。
我又是长影的人了
出狱前是狂喜,盼着重新获得自由。真到出狱那一天,我茫然得不知怎么办好了!我走不动,两条腿一条都迈不开,铁门出不去。我去哪?回家?多丢人哪!我见我爸爸妈妈我怎么见哪?我回厂?哎哟妈哎好家伙,有地缝我都得顺着地缝爬进去,别见着熟人,太丢人了!门口还有记者、来接我的人。“一步步走出监狱的门……”这歌,就这么来的。
出去第一站,到南京,《彩桥》里演我妈妈的陈琳家里,一到楼梯里,久违的炒菜的声音,“刺啦——”我心里是酸,甜,苦,涩,一起来了。一进去,她怕我难受、怕我不好意思,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儿子,回来啦,等会儿啊,等会儿阿姨就把饭菜给你端上来。”她老伴走过来,一拍我的肩膀,这一拍就把我的泪拍出来了。
劳改队的鉴定是,“迟志强属于在运动中处理过重,建议回厂。”有这么一个鉴定,又有在狱中3次立功的记录,长春电影制片厂很爽快地就接受了他的归来,但同时也说明:回来不能马上进剧团,还得下放到车间过渡一下。这是一条最难的路,以前那些好朋友潘虹、刘威……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戴着墨镜不敢跟他们打照面,他们在拍戏,他却拉着个大车,这家送煤,那家盖房子、修电灯、和沙子、抹墙,做一些临时工作。
但是我有精神支柱:我又回来了,我还是厂里的人。为了这一丁点希望,我也会奔着这个希望走。人的适应能力是最强的,豪华的我适应过了,地狱的我也能适应。所以当宋晓英拍着我肩膀,说“强子,好好干”的时候,我对这些朋友,只有感激。
就这样干了1年。吉林电视台有一出电视连续剧《二等巡官与马车夫》,让我演二等巡官,男主角之一啊,来我们厂调我。我们厂同意了,那真是我盛大的节日,出狱后我又第二次获得了生命,政治生命和艺术生命。在摄影机面前,我的成长、我艺术上的天赋,在这一刻更加真实。因为我人生的体会都倾注在表演中了,人的成熟就在于曾经的经历。接连拍了两部戏,我因为嘴里老是哼哼我以前在狱中自己作词作曲的歌“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被单位音像公司的人听见了,说不如录个磁带吧。我还有点心虚,说这不登大雅之堂吧。结果对方说,没事,改改歌词。“苦命啊苦命啊我真苦命,为什么我命运这样凄惨,外面的生活多美好,我却在牢中受折磨。”最后一句,后来改成了“我却在牢中想外面”。
磁带录完后,我没当回事,就跟李幼斌他们上长江源头、唐古拉山拍《天鼓》去了。那是1988年,我们受了不少罪。等我们从山上下来,到了上海,我才知道《铁窗泪》在全国发行得这么火。《电影世界》创刊35年,活动在沈阳体育馆,我,阎维文,毛阿敏,蒋大为……众多的歌星都去了,倪萍主持。当报幕员报出:下面是大家久违了的长春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迟志强的时候,万人体育馆开锅了,红旗、彩旗、人民币,连钱都往台上扔,大学生打出横幅“迟志强我们爱你”!
我走到台当中,整整5分钟,我没讲出话来。后来我每唱一句,台下就欢声雷动,我就唱不下去了。我后面是毛阿敏,她根本上不了台了,观众根本不让她上来,也不让我下去,就乱套了。馆长说,沈阳体育馆只有两次这么欢呼过,一次是郎平女排在这里五连胜,再一次就是你迟志强。
命运跟我开的这个时常要让我哭出来的玩笑
这种情景,连迟志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是去打鸟,最后弄了只老虎回来!”他试图分析人们对他空前的热情,到底出于什么深层次的原因。也许,是觉得他星途坎坷,激发了观众心中的疼惜之情;也许是觉得命运对他有亏欠,有加倍补偿的意愿;也许是觉得他沦为了时代的牺牲品,需要矫枉平反;又也许,最简单的理由,是人们在迟志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人性的软弱——他不过是犯了一个可能大家都会犯的错误。
但是很快,迟志强的“囚歌”系列就遭到了批判和质疑。有人认为,迟志强把一种畸形的、反常的不健康情绪带到了社会上,卖弄自己的苦难骗取听众的同情……《铁窗泪》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从大热到大冷,被人们说得一无是处。这一次,迟志强心灰意冷,决定彻底离开舞台。他跟一位杭州姑娘结了婚,开始下海经商,开酒店。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对一位演员来说,最无情的是时间,最健忘的是观众。十几年过去,再拾起演艺爱好的迟志强发现,他们这一代人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几乎没有适合他这个年龄段的好剧本,导演要么忘记了他的存在,要么就是对起用他心存顾虑。复出以后,他只接过为数不多的几个角色,大多是配角。更讽刺的是,这位当年常在电影里出演正面角色英俊小生的演员,现在成了导演心中的囚犯专业户,一有囚犯的戏,导演们就想起他来。
“都快把我整成歌星了。”他现在最经常的演出活动,是到各地去参加演唱会,一些偏僻的县城也去。自然还是唱他的囚歌系列。“唱别的他们不认。”他发现,那里还有人记得他。这次在湖北,一个80岁的老太太,一定要来看迟志强,说是太心疼这孩子了。看到他,老太太一把劲道的手紧抓住他,“孩子,你这么面善的人,我怎么都不信,你能干出那种伤天败俗的事情来!”
唱完湖北,在湖南,一位农民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只为了给他送100块钱。“他自己衣服穿得很旧,鞋子也一只趿拉着,拿了一张皱巴巴的100块,要给我。保安差点不让他进来。我问他为什么要给我钱。他说:你用得着的啊。我才领略到他的意思,他想,迟志强坐了牢,肯定很苦。
迟当时喉咙就哽住了。他谢绝了老农的馈赠,反过来,问老农有什么需要。老农很开心地说,“我什么都不缺,我家里有十几亩地呢,一年打的粮食可以卖3000多块!”他连一场演唱会也舍不得看,见了迟志强一面就匆匆走了。
所以,你问我,出狱以后,直到什么时候,我才算是真正站了起来。我告诉你,到现在,我也没站起来。
什么时候,迟志强可以在人们的心中不再是个囚徒,导演拍犯人戏不再第一个想到我,我可以演任何自己想演的优秀角色,我才算是真正地站起来了,我身上的这张标签才算真正撕掉。
惟一欣慰的是,儿子今年19岁了,我想他在很多渠道都可以搜集到他爸爸的过去,但是我在他心目中保持住了尊严,他一点阴影都没有,他知道他爸爸是个好人。
你问我,现在风气变了,在一些应酬场面,我会不会找小姐。我告诉你,我想,但是我不敢!有一次,我的两个歌迷追到我房间来,要陪我过夜,我才知道她们是小姐。好家伙!两个陪我一个啊!都是青春靓丽、香喷喷的,我不想吗?我一年在外面演出8个月,难道我是和尚吗?但是我不敢,我得拒绝。我太太知道我,她说:迟志强是一朝被蛇咬过的人,所以绝对不会见了蛇就扑上去。
但是我感慨,我看着周围的人,当着太太的面,搂着别的女人老公老婆的乱叫,我就想,这世界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要是我晚生20年,我一定不会坐牢!
所以你看,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内心软弱重情,我很少怨恨谁。我是一个接受者。我父亲是公安局长,小时候我看见家里来来去去的顶带肩章都要向他敬礼,我就树立了要当警察的理想,但当老师说服我去做演员时,我也就接受了。我朦胧地爱过一个女孩子,可当父母为我介绍女朋友时,我也就接受了。我对事业缺乏规划,即使在最顶峰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野心,所以当事业走入低谷,我平静地接受了。虽然我被判过所谓的“流氓罪”,但其实在女人这件事情上,我也更多的是一个接受者,而不是一个索取者。所以,我才能最终接受,命运跟我开的这个时常要让我哭出来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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