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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中国人自杀是对不正义现象的反抗

自杀并不是道德缺陷,而是一种反抗。找出中国人自杀的特殊模式和文化解释,以此为切入点,理解中国人的苦与乐,寻找一种中国式美好生活

吴飞,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后、副教授。著有《麦芒上的圣言》、《自杀与美好生活》、《自杀作为中国问题》、《浮生取义:对华北某县自杀现象的文化解读》。

2002年,在中国客居15年的加拿大医生费力鹏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上发表了关于中国人自杀率的报告。根据他的这份报告,截至1999年,中国人的自杀率已经达到23/10万,相当于美国的两倍。一夜之间,中国成了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但首先吸引海内外学者的,并不仅仅是这么高的自杀率,而是中国特殊的自杀模式: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的妇女、农村人口、年轻人和老年人自杀,而不像西方多数国家那样,集中在男性、城市人口、中年人?
根据涂尔干经典的自杀理论,这些人群更容易遭受社会失范的冲击,更大程度面临现代性带来的异化、孤独、疏离群体等等问题。中国的情况使这种自杀理论有些手足无措。
此时,还在读人类学博士的吴飞正被困在华北一家县医院拥挤的急诊室,一边等待前来就诊的自杀未遂者,一边失望地翻看他们的治疗记录。在治疗记录的病因一栏,可以看到“农药中毒”、“甲胺磷中毒”、“一六○五中毒”、“氧化乐果中毒”等字样,却没有“喝农药”或“自杀”。
“这是我对中国自杀现象的研究陷于最低谷的时候。”吴飞回忆。
“什么哲学问题比生死更重要?”
最初吴飞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和自杀研究联系到一起。在北大念本科时他读了涂尔干的《自杀论》。那时他只是以一个文科学生应有的态度向鼎鼎大名的社会学者报以敬而远之的崇拜,对涂尔干的书和理论却没什么感觉。对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也只是粗粗翻过。
初到美国他想继续读硕士期间的宗教研究。所以半年后导师凯博文教授建议他做自杀研究时,他毫无心理准备。“当时是2000年初,费力鹏的研究成果还没正式发表,但在圈内,中国自杀率很高已经成了基本的共识。”经过思考,吴飞逐渐意识到,自杀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社会问题,而是一个有很多文化意味的题目。“有什么哲学问题比生死更重要呢?”
在哈佛的五六年里,他杂七杂八听了一些古典学、政治哲学、宗教学、艺术史的课程。有很长一段时间,随身只带两件与中国文化有关的东西:一盘古琴磁带,一本海子诗集。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听听古琴、读读中文诗。这种难得的奢侈,常常把他感动得“恍兮惚兮”。
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在佛格艺术史图书馆里他看着一种特殊的耶稣像“微若尼卡”,想起电影《微若尼卡的双重生命》,开始写《微若尼卡的第三重生命》。后来,在拉丁文课上他又读到李维对卢克莱西亚自杀的叙述,在政治哲学史课上读到马基雅维里的《曼陀罗》中卢克莱西亚的故事。对不同的卢克莱西亚的思考构成他的《生的悲剧,死的喜剧》。通过对李维、奥古斯丁、马基雅维里、米德尔顿、莎士比亚笔下的卢克莱西亚形象的比较,他梳理了自杀观念从古典到现代早期的演变,试图演绎出相应的人性结构与政治安排的变化。吴飞说:“这时的基本思路支配了后来我对西方自杀学传统的全部思考。”
“更地道地回到中国思想传统”
吴飞开始准备在中国的田野调查。最初多数师友不以为然:“死去的人,你怎么研究他呢?”“人家那么伤心,能跟你说吗?”“不拿大棍子把你打出来就好。”一位好心的师姐叮嘱他去之前找个庙或道观烧上一炷香,以对抗自杀者身上的邪气。
做田野调查那年,吴飞正好30岁。他一边品味着一个又一个自杀故事,一边在这无比艰难的研究中,反思自己对做人之道的理解。在他看来,对一个一个自杀者的追思,与一个一个农民的交往,成了至关重要的“格物”;在其中体会出一点道理,就是慢慢“致知”的过程。“如果做学问无助于改变自己的气质和做人之道,又算得上什么学问?如果对中国现代性的理解不铆在对世道人心的思考上,你又怎么可能体会出文明的底蕴来?”
在吴飞看来,毛泽东所说的“造反有理”,就是很多中国人内心深处对现代社会的情绪性理解。“文革”之后,这种理解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被加强了。
“我们骨子里,是把齐天大圣、梁山好汉、贾宝玉这样的人物当作了自己的偶像。这是用中国固有的观念来理解自由民主,只能把人从旧制度的束缚中解救出来,却并没有给人一套新的伦理来安身立命。所以现在大多数人不懂怎样过好日子,也没认真思考自己该怎样做人。这是很多自杀的原因所在。”究竟如何建立新的中国伦理,吴飞坦言自己也没方案。他研究自杀问题,不仅仅是为了找出中国人自杀的特殊模式和文化解释,也是以自杀问题作为切入点,从中国人切实的生活体验中,理解他们的苦与乐,寻找一种中国式的美好生活。吴飞说,“这种美好生活应该更地道地回到中国思想传统,使之成为重新建构现代生活的主要力量。”
医学很难真正解决自杀问题
人物周刊:你曾说当前中国自杀问题是现代性善恶之争的显形,怎么理解?
吴飞:自杀问题不论在西方还是中国,都是比较复杂的事。虽然西方的基督教对自杀基本上是谴责的,认为是一种罪,但也不是那么简单,自杀背后总有个让人同情的缘由。比如说通过自杀来表达某种看重的价值。在中国,自杀从来被看作一种反抗的方式。比如忠臣义士在国破家亡时以自杀表达气节,明清的时候很多女性自杀是为了维护贞洁。这是维护道德的一种表现。现在的中国,自杀者往往是自认为受了一定的委屈冤枉,自杀是对他认为的不正义现象的反抗。
人物周刊:最近讨论比较多的打工者自杀,像富士康12连跳,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吴飞:关于富士康我不了解内情,不好妄加评论。现在的很多自杀事件是对社会不公的反抗而不是因为精神问题。在自杀者看来,自杀并不是道德上不好的事,而是自己受到了委屈,因为实现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采取的一种激烈方式。
人物周刊:《自杀与美好生活》谈到在西方自杀的主因是绝望,在中国呢?
吴飞:基督教里最重要的3种德性是:信、望、爱。“望”就是对上帝的拯救抱有希望,是建立在对尘世放弃幻想的基础之上再抱有希望。在西方自杀的主要原因就是绝望。现在精神医学也直接受到了这种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基督教文化中有两个因绝望自杀的典型,就是莎士比亚《麦克白》里的麦克白夫人和雨果《悲惨世界》里的沙威。这两个人做了很多坏事,有一天良心发现,觉得做这么多坏事,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意识到自己很坏,有强烈的良心谴责和忏悔,甚至自杀,这是典型的绝望。我觉得在中国虽然不能说没有绝望情绪,但很多不是对自己的道德没有信心了,而是对逆境、具体事情无法改变的绝望。

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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