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公安部网站上公布的25个A级通缉令通缉的嫌犯中，白中杰是年龄最小的。8月9日，本报记者千里赶赴贵州，试图揭示一个少年A级通缉犯的成长历程。
【核心提示】
8月2日，公安部发布A级通缉令，悬赏5万元缉拿在逃嫌犯白中杰。
白中杰，1993年9月26日生。他所参与的团伙自今年7月12日以来在贵阳、安顺、毕节等地连续实施抢劫、杀人作案6起，杀死9人。
在公安部网站上公布的25个 A级通缉令通缉的嫌犯中，白中杰是年龄最小的。8月9日，本报记者千里赶赴贵州，试图揭示一个少年A级通缉犯的成长历程。
一场父子间的苦涩追逐
白中杰第一次脱离父亲白俊发的视线是在12年前。
那天，白俊发看见，5岁的儿子穿过东莞体育馆的十字路口，消失在人海中。他不断在小巷中穿梭和搜寻，左右马路边盖的楼房都是一样，横七竖八的电线将天空撕扯得支离破碎。
从那天起，贵州少年白中杰爱上了“往外跑”。白俊发也不断重复着“抓儿子”的行动。
白俊发最后一次去抓儿子是在今年7月14日，黔东南州的镇远县，他跑遍了全县的大小网吧，这一持续4天的“抓捕”最终失败，“我有关节炎，腿太疼了。”
8月4日，贵州警方替白俊发找到了白中杰。此前，这个年仅17岁的少年被国家公安部发布A级通缉令，涉嫌6案9命。
一知情人说，白中杰落网方式为“秘密抓捕”。
劫杀黑车
2010年7月12日上午10点，贵阳八中几十米开外的过街天桥下，两个男子拦下一辆黑车。
他们一前一后地拉开一辆标致车门，“走哪里？”司机问，其中一稚气未脱的少年回答：“花溪。”
车往市外开，窗外的人越来越少，车也越来越少。
不久后，车内发生搏斗，一厉声惨叫后归于死寂。标致车的后备厢中多了具黑车司机的尸体，年长的男子坐到了驾驶座位上。
开锁发动汽车，这辆黑车再次返回市内搭载乘客。不久，搭上车的两个女生遭劫。一知情人证实，18岁和19岁的她们遇害了。
作案的两个人，年长的叫何俊，30岁。另一个脸庞还显稚嫩的叫白中杰，17岁，那天是他第一次作案。
就在这天上午，距贵阳270公里的黔东南镇远县城内，白俊发四处找他的儿子白中杰，正如12年前，在东莞，他把儿子弄丢后那般着急。
2010月7月12日，时间洪流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日子，但它足以拒绝很多家庭的生活继续前行。
在此后的13天中，17岁少年白中杰卷入一起涉嫌6案9命的连环劫杀案中，对象都是黑车司机和搭黑车的乘客。
白中杰——人中豪杰
1993年9月26日，广州东莞城中村，贵州人白俊发有了第一个儿子，取名白中杰。“因为我们6兄弟都是农民，希望儿子能成人中豪杰。”
儿子出生3个月后，因为忙，白俊发将儿子送回贵州给奶奶带。
直到儿子4岁半了都没法上学，白俊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白俊发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考儿子，“你给我从1到10，读读。”
蹲在地上的白中杰痴痴地看着白俊发，掰着双手的指头数“1、2、3、5……”双手齐用，他还是读不全十个数。
“他奶奶这样教不行。”白俊发将儿子带回东莞，为让孩子顺利在本地入学，他决定自己在家里教。
白天，他教；晚上，妻子姚敦莲教，一切都为了让孩子入学。“儿子的记忆力好，3位数的加法他口算就能做出来。”
1998年，东莞小学开学，白俊发得意地对老师说：“你随便抽一篇课文让我儿子背。”
这一年，贵州打工仔白俊发的儿子白中杰顺利进入东莞小学。
逃跑成瘾
1998年，白中杰上小学一年级了，白俊发和妻子带5岁的他去东莞体育馆玩。
12年前的白中杰是一个“胖娃”，过十字路口时，白俊发觉得儿子太胖就把他放下来自己走。
几秒钟后，白俊发看见，几辆车穿过，儿子消失了……
这是白中杰第一次自己过十字路口。在他眼中，十字路口四周的建筑都长得一样，他好玩，他好奇，他开始一摇一晃地往前走。
穿过城中村的小巷，他来到一个小卖铺边，看到一个小男孩在玩泥沙，也蹲下来一起玩。玩着玩着，肚子饿了，他对小卖铺的阿姨说，“阿姨，我饿了”。阿姨给他下了一碗面。
就在这时候，小卖铺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疯狂的喊声“白中杰”。父亲白俊发找来了。“我慌了，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白中杰跑到小卖铺门后躲起，透过门缝，他偷偷地看父亲那紧张的脸。直到父亲离开，他也没走出来。后来，白中杰说：“这样很好玩。”
晚上12点钟，在东莞派出所，白俊发看到了儿子，儿子面前全是警察买来的零食，摆满了桌面，几个警察在逗儿子玩。白俊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的儿啊！”
那次以后，儿子白中杰开始逃跑上瘾。父亲白俊发也养成了提前到学校围堵儿子的习惯。“10点是放学时间，我每天9点半就去守着他。”
谁是神经病
“我这个儿子每时每刻都要有人陪着，不陪他就调皮。”
除了逃跑成瘾，更能惹怒东莞老师的事是，一下课，白中杰就去擦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作业和板书。
老师骂完第二天，白中杰继续擦黑板。这一次他变本加厉，从一楼擦到五楼，老师把白俊发叫来了。
这个父亲站在偌大的办公室接受20多岁的女老师训话。这一刻，他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背到背后的左手搓着右手，脸羞得通红。
那晚，他用竹篾打了白中杰。
擦黑板的次数多了，他和妻子怀疑白中杰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们把6岁的儿子送入东莞当地医院做检查。结果，医生把他俩骂了一顿，“你儿子没病，你才有病呢。”
“也许是有多动症吧。”父母觉得，儿子长大后自然会好。
越抓越跑
不到一年，由于习惯性擦黑板，白中杰被劝退。
白俊发只好带儿子回老家贵州省镇远县金堡乡读书。在老家，白俊发抓儿子的次数越来越多。
白俊发生气起来就用农村最常见的竹篾子打，能把白中杰打得就地起跳。
打完后，父亲看见两眼通红的儿子又心疼起来，“你老跑，我就要去抓你，就没有时间盖家里的新房子，不盖房子，我们住哪呢？”
父亲越抓，儿子越跑。距离越来越远，二年级的白中杰最远一次跑到距家10公里的松柏村。
每次，白俊发在别人家里找到儿子，他总要对收留儿子的村民说：“我儿子来你家玩，不要接待，也不要给他饭吃。”
一天，亲戚对白俊发说， “估计是阴鬼把你儿子的魂给牵走了。”
白中杰小学三年级，白俊发专门在家做了一场法事，做完法事后，他吓儿子说“你别跑了，再跑鬼就来了。”
白中杰还是只答一句：“嗯。”
让我害怕的家
2006年，镇远县开始有了网吧。那年，白中杰上初二，由于迷恋上网，又开始逃课。
白俊发从上海辞掉工作回老家。工友不理解，“你工资那么高，每个月给儿子寄钱不就行了，何必要走。”
他边收拾行李边说，“那不行，有我看着，他不会干坏事。”
2010年8月13日的晚上， 距县城新大桥不足百米的巷子里，脏兮兮的玻璃上，红色油漆写着网吧的招牌，几个孩子跑进跑出。
时不时一个大人冲进网吧，大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给我滚出来。”然后，一个流着青鼻涕的小孩被愤怒的大人拉走回家。
当年，白中杰就是在这条巷子里上网。白俊发就一家一家去找。
一开始，这对父子的对抗很温柔。
白俊发喜欢悄无声息地站在儿子身后，拍下儿子的肩膀，儿子回头愣愣地望着父亲。起身，走人，父子间没有一句对话。
其实，白中杰不喜欢打网游，甚至不喜欢那些暴烈的枪击游戏。他最好的朋友阿彬说，白中杰喜欢打飞车，喜欢装扮自己的空间，空间的封面是迈克尔·杰克逊。现在白中杰的即时通讯工具的名字是，“已锁定”。
少年在空间相册中留下一句话，“一定要离开那个(让)我害怕的家。
反抗与镇压
白中杰上高一了，因为上网的事情，父子反目。
一次白俊发又找到网吧。
“白中杰！”他大声吼。
白中杰回头，这次儿子没站起来，他愣愣地跟父亲对峙着，十几秒钟后，白俊发怒火中烧，“你还翅膀硬了”。啪，一个耳光，干脆响亮，所有上网的孩子都转过来看这对父子。
暗红的鼻血滴落在键盘上。
白俊发看见，这个时候儿子白中杰第一次攥紧了拳头。白俊发又是一脚，儿子被踹出了网吧。
事后，白俊发有点后悔。
但他很快想：“儿子都有反抗了，现在不压下去，等以后他来打我吗？”想想这些，父亲的心又平衡了下去。
尖子班和沙袋
白俊发不知道儿子会打拳，但阿彬知道，“他被老师骂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打”。
一个二十多公斤的沙袋吊在学校的球门上，一拳打下去，沙袋朝里凹下去一个坑。
少年白中杰可以一口气连续击打十分钟，打完之后，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流下来，他对阿彬说：“爽！”
白中杰上的高中是白俊发精心挑的，镇远县文德中学，一所全封闭式学校，只有午饭和晚饭时，校门才开，让学生们出去吃饭。
高一，白中杰以班级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入尖子班。
在尖子班，47个学生中，他一下成了倒数二三。成绩好的阿彬说：“尖子班嘛，他确实在成绩上找不到成就感。”
学校里的白中杰，喜欢左摇右晃地一个人走在操场上，唱周杰伦的《彩虹》。他觉得这样 “很霸道”。后面经常有人骂：“小个子，跩什么跩。”
他朝后面的学生挥了挥拳头，回骂一句：“我跩关你屁事。”
阿彬说，“其实他有天赋，画画很厉害！”
阿彬回忆，白中杰打工后曾回来看他说，打工真苦，想回来读高三，但再也不进尖子班了。“还跟我说，要好好读书。”
父母离婚
镇远县是一个旅游县城，游客多了，小城的人们开始富足，13岁的孩子都告诉记者：“那边有一条‘堕落街’，什么玩的都有，也有女人。”
每天中午，学校门口，几个骑着摩托车的青年来接他们的“女朋友”，呼啦一下摩托飞驰而过，白中杰觉得，那样子很帅。
高二上学期期末，白中杰不想读书了，经常逃课，有时候几天都不去学校。同学跟白俊发说：“你儿子不想读书了。”
在学校，白中杰喜欢跟阿彬在一起，他拉起衣服展示伤痕， “我爸打的，我恨他，他除了妈妈，外面还有人”。
阿彬这个时候才知道，白中杰的父母已经离婚了。
偷卖废料
高二期末，白中杰退学了，白俊发守着儿子，强制他跟自己学手艺。
白俊发坚信，本分做人，凭心做事，甚至将这八个字写成对联挂在大厅中。他常常告诫儿子，做人要本分，今后踏踏实实地找份工作。
白中杰当面对父亲总是回答：“嗯。”转过身去，就对妈妈说：“爸爸好搞笑，这种东西记在心里就好了，还用得着写出来。”
今年4月19日，白中杰把家里门窗店里的铝合金废料全部偷出去卖了，卖了3000多元。
之前，上完网没事干，他总问母亲：“你要出去不？”“家里的废品放哪里？”
儿子离家出走的某日，白俊发在家找废品卖，四处找不到，问老婆：“废品不是放在门后么？”
老婆说：“没了，一定是你那个报应儿子偷出去卖了。”
被挟持后的逃跑
今年4月以后，白中杰终于离开了他那“讨厌的家”，他先在贵州溜达了一圈，此后去了湖南怀化，开始“做生意”。
白中杰对阿彬说，他们在怀化倒卖车，卖车的老大之前当过兵。
6月的一个星期天，消失很久的白中杰来找阿彬，一件黄色的T恤，一双白色休闲鞋。“瘦弱，疲惫，颓废，头发老长。”
如果白中杰不说，阿彬不会想到，他是逃出来的。此前的几个小时，那个湖南老大被他甩在了镇远县城。老大挟持白中杰来到镇远县城，向他父母要4万元钱。
为甩掉老大，白中杰找了个空当躲到县城的断城墙上，整个上午，墙角蜷缩着一个少年。
流浪的生活
7月1日晚，少年走到了镇远一中门口，跟堂姐白喧见面。他说，姐姐我想回家了。姐姐习惯性地抚摸着弟弟的背部，触到他蓝色衬衣背后的洞。
“怎么穿成这样，你不是拿了家里的钱吗？”白喧说。少年说：“都花光了，老板不好，扣工钱。”
校门口，姐姐劝弟弟早点回家，白中杰说：“嗯。”
离开时，白中杰突然转身说：“姐你要好好读书，照顾爷爷奶奶。”白中杰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北上，再一次来到贵阳。
7月10日、11日，少年白中杰都睡在贵阳市河滨公园的板凳上。一知情人说，白中杰流浪时是“吃百家饭，睡千家路”。
11日晚上，没有所谓的月黑风高，贵州男子何俊拍醒了熟睡的少年白中杰，他们认识了。
A级通缉令
7月29日，凌晨4点，白家的电话响了，在镇上派出所工作的堂哥对白俊发说：“我在你门口，你下来一下。”
白俊发开门。一制服民警亮出证件，“贵州省公安厅”。说，“你儿子伙同他人背了3条人命，其他人都抓住了，他还在逃。”
当晚，警察到家里把白中杰的电脑主机带走。用这台电脑上网，曾是少年喜欢呆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理由。
很快，家人在新闻上看到了白中杰的照片，蓝白相间的冬装校服，新闻标题是《公安部A级通缉令缉拿17岁逃犯》。
此后媒体说，白中杰为新中国最小年龄的A级通缉犯。
秘密逮捕
炎热7月的最后几天，白中杰一个人走在贵阳市黄金路上，走到英烈巷5楼的一套租住屋前，躲在了这里。
他苦恼地给朋友发短信：“我没钱，能否给我打点钱。”把账号也发给了朋友。
8月4日下午，一群警察冲进这栋农民房，少年被抓。随后新闻说，“5 日，嫌疑犯白中杰落网”。这则新闻通报比实际抓捕时间晚了一天。
8月5日上午，母亲姚敦莲接到了一个广东同学的电话，“老同学，你儿子落网了”。
父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儿子没有继续杀人。
送衣服的尾声
8月11日中午，白俊发到镇远县城给儿子买点洗漱用品，他打听到，儿子关在花溪区看守所。
对这个儿子，这个中年男子充满疑惑，究竟该怎么办？他很乱。
路过县城新大桥，几个孩子在玩“跳水”，从十米高的桥跳下去，咚的一声，水花四溅。
白俊发说，以前他经常在这里抓到白俊杰，然后带他回家。
很久前的一天，镇远县城的青石板路上，白俊发和儿子一前一后地走，古城采光不好，父亲回头想看看儿子，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了。
(本文所有细节来自当事人回忆、记者调查及相关公开新闻资料)
对话
都市快报：最近想孩子了吗？
白俊发：什么也不想，休息下来，一个人发蒙。
都市快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白俊发：我不知道，我打工打了这么多年，这么辛苦，放弃了那么高的工资，放弃了工作，回老家修房子也是为他，没想到他还是走上这条道路。
也许是我给他的爱多了
我现在心里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该牺牲的我也牺牲了。
都市快报：你跟儿子谈过你对他做的努力没有？
白俊发：我经常说，白杰(小名)啊，你出生在我们这个家应该是很幸福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可以不干活，你如果生在别人家里，没人管你，你就会成为一个烂仔，没人管。
都市快报：他怎么回答你？
白俊发：他说，“嗯”。
都市快报：你认为他服了？
白俊发：不知道。
都市快报：儿子有没有说不要你管？
白俊发：他不敢对我这样说话，他还是怕我的。我跟他说过，你现在还小，没到法律年龄，如果你到了法律年龄，你去打工，你爱干啥就干啥，我都不管了，你现在出去干坏事，还要你老爹赔钱，你知道么？
必须服我管
都市快报：你这样说，他高兴么？
白俊发：不高兴，你(白中杰)就要干好。
都市快报：你们父子平时交流不？
白俊发：不说，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都市快报：他恨你？为什么？
白俊发：最近我一直在想，想啊想，我不知道，他对我哪里来这么大、这么大的仇恨，我是他老爹。
都市快报：你鼓励过他没有？
白俊发：(想了许久)一天，他做菜，我对他说，菜比你老爹还做得好吃了，他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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