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安静的小镇生活
雨,已经整整下了七天或者八天,淅淅沥沥淋地在耳朵里,梦也就湿了。
打开窗子,软的风就把潮润的空气吹进来,顺便进入的还有清凉的雨丝,斜打在窗边又溅到胳膊上,在隐约的汗毛尖上汇成微小的滴滴水珠。所有的房子、间或的行人、安静下来的动物、青石板铺就的巷道、绿色植物、河流上的拱桥……它们都成了一些淡雅而内敛的景物。
木质楼梯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仿佛是那搁置了很久后重新打开的一卷页面发黄的古诗词抄本,又像是一支喑哑着嗓子表达的民间谣曲。绕过晾在门里的油纸伞,撤掉门闩,敞开大门后回转,在大堂正厅的藤编躺椅上安下身子,拧开木壳收音机,在嘶嘶啦啦的早间新闻里点燃当天的第一颗烟卷。黑了一端的火柴梗,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只盒子里面。四只黄着嘴角的小燕子缩在屋檐下的窝里,安静地等待它们的父母带着食物飞回来。
我的早餐极其简单,一碗三鲜馄饨就足够了。周婆婆的馄饨店在九宫巷,所以我需要走出这条水回巷,然后向东一百二十米,穿过翠柳街才可以到达。在醒来抽完第一颗烟卷之后,我都要穿过翠柳街到周婆婆的馄饨店去。其实,我的早餐时间正是大家来吃午餐或者喝下午茶的时间,中午或者下午两三点钟。周婆婆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三十岁丧夫之后就开始守着这家馄饨店,辛辛苦苦地把一个女儿拉扯成人。我时常一边吃馄饨一边听周婆婆讲她女儿的童年时代和少年趣事,周婆婆总是说,“你们一样年纪哩,囡囡也三十多岁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上海滩度着苦日子”。我没有见过周婆婆的女儿,连照片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街坊邻里说那是一个清秀水灵的女子。不管我什么时候到馄饨店,周婆婆总是为我现做新鲜的馄饨,有时还是我们一老一少一起动手。在周婆婆的馄饨店和位于翠柳街上的茶馆里,我见识了小镇上的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白铁匠老高、钟表匠刘二根、拉二胡的瞎子李、开浆棕店的吴师傅……
这个早晨也不例外,我的木屐有节奏地敲击青石板巷道,由于积水的缘故,声音显得有些沉闷。雨水,从油纸伞的边沿流下,却是无声无息的。哦,我多么希望这场雨继续下去呀!在雨中,我和在翠柳街边端坐在各间小店铺门口或大堂正厅门口的各位老头老太太们微笑致意。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曲折精彩的传奇故事!
周婆婆的馄饨店后面有一条河,河的上面横着一座拱桥,拱桥的那边有一座废弃的寺院。在河之上,即使是阴雨天,也时时会看见乌蓬船的影子。“乌蓬船是典型的中国式梦境的产物”,这是江南诗人庞培曾经说过的。打鱼人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站在或坐在船上,或者他们把船靠岸,用河边的柳条或者用纤维坚韧的其他植物枝条穿过鱼腮,把它们提在手中,赤着脚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香椿、水杉、泡桐、月桂、茅草和青苔,把它们的香气和烫一壶酒的念头同时带到小镇内部。我举着油纸伞站在桥上,组成桥体的石头上凿有模糊不清的图案。
在回家的途中,我时常要在翠柳街逗留很长时间。每一个店铺,每一位坐在门前的老人都是值得我尊敬的。怀着虔诚的心态,我听取并用心记录着他们过去以及现在的生活。有时,我需要在翠柳街的茶馆消遣整个下午,随便吃一些陈年的煮黄豆和笋干、臭豆腐干,听老人们语气舒缓地讲述闲闻趣事,听瞎子李随意地拉一些或者凄凉或者吉庆的二胡传统曲目;有时,我一个人散漫地游荡在小镇的各条巷道;有时,我会提前回到自己暂住的房子,坐在大堂正厅里呆呆地一个人度过,听听从木壳收音机里传出的苏州评弹。
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是我进行阅读和写作的时间。在这段时间,我需要绝对的安静。烟卷和不加糖的咖啡给了我亢奋的动力,旅途中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迸发火花。我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同时也要写可以让我赚到更多旅费的文字……我,已无意于成就名利,只想做一个不断行走的写手。行走,让我从城市的长时间的悬浮状态中解脱了出来。每一天,都是自由结实的都是与地面接触的。大地和善良的乡民,总会给我更强大的生活勇气和激情!
在另一些阅读和写作的空暇,我会照顾我的自行车。每一个螺丝都要细心保养,摇一圈脚蹬,所有齿轮顺畅得好像没有任何阻力一般。按下那个机关,结实的滑轮借了后轮的持续摩擦直至生电,安装在车前的那盏灯便越来越亮。它是我沉默不语的伙伴,经历所有夜晚和旅途中的秘密却始终守口如瓶。在自行车后边的墙上,一张中国地图平整地挂在那里,沿着河流,由北向南,一些小镇被我用笔渐次圈了起来,那都是我曾经居住过半年的地方。小镇与小镇之间的距离,那都是我曾经用了半年时间路过的地方。
在这个小镇居住半年之后,我会用剩下的半年时间走在下一段路上。在走路的过程中,另一个需要我居住半年的小镇就慢慢地被确定了下来。我将会在那里再次安心地阅读、写作,直到又一个半年结束并开始。
2003年7月16日凌晨
(2004年七期《佛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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